陈砚舟把纸条收进袖中,抬脚就走。
仙鹤还站在他肩头,歪头看了看他,翅膀一拍,飞上屋檐不见了。
他沿着宫道往东行,紫袍在风里轻轻摆动。腰间玉带上的金扣晃着光,每走一步都响一下。这身衣服是新的,穿起来有点硬,但他没换。他知道很多人正看着他,所以他走得更稳。
半个时辰后,翰林院大门出现在眼前。
门匾上三个大字“翰林院”刻得方正,门前石狮蹲着,一只张嘴,一只闭嘴。守门小吏低头扫地,扫帚划过青砖发出沙沙声。他抬头看见陈砚舟,手一顿,扫帚掉在地上。
陈砚舟没停步,直接进门。
院子里静得很。往日这时候,各房编修、侍读该在抄档的抄档,议政的议政,可今天所有人都坐在屋里,门开着一条缝,眼睛贴在缝上往外看。
他径直走向主厅。
廊下站着一个人,灰袍子,手里捏着一支笔,斜倚着柱子。正是李明辉。
李明辉看见他走近,嘴角一扬,声音不高不低地说:“哟,寒门暴发户也配修史?”
这话一出,四周窗户悄悄开了几扇。
陈砚舟停下脚步,看了他一眼。
然后从袖中抽出折扇,“啪”地打开。
扇面上写着两个字:清平。
这是他前些天写的诗名,没人见过全文。此刻阳光照在纸上,字迹微微发亮。
他轻笑一声,说:“你说呢?”
话音刚落,一阵风吹来。
不是小风,是穿堂的大风。从院子一头卷到另一头,吹得案上宣纸哗啦啦响。那些纸本是放在各屋窗台晾干墨迹的,此刻全被卷了起来,在空中翻着跟头,像一群白蝴蝶。
有一叠纸直奔李明辉面门而去。
“啪”地糊了他一脸。
他伸手去抓,纸却粘得死紧,一张接一张往他脸上贴,最后把他整张脸盖住了。他甩头挣扎,帽子掉了,头发乱了,嘴里还叼着半张纸。
众人憋笑憋得肩膀直抖。
陈砚舟收起扇子,慢悠悠地说:“春风不解意,偏要乱翻书。”
说完,他抬头看向窗外柳树。
枝条本来是枯的,去年冬天冻坏了,一直没发芽。可这时忽然动了一下,接着“咔”地一声,一根嫩绿的新枝破皮而出,迅速伸长,穿过窗格,钻进屋内。
那枝条灵活得像有眼睛,绕过桌椅,直奔李明辉脚踝。
“唰”地缠上去。
接着猛地一拽。
李明辉整个人离地而起,头朝下脚朝上,被吊在了屋檐下的横梁上。他手舞足蹈,那叠纸终于从脸上脱落,飘落在地。
底下一片寂静。
有人想笑不敢笑,有人想扶不敢动。
陈砚舟拍拍手,像是掸灰。
就在这时,门口传来铠甲摩擦的声音。
慕容昭宁抱着剑走了进来。她没换衣服,还是那身银甲,脸上带着边关的风尘。她站在门框里,目光扫了一圈,最后落在倒挂着的李明辉身上。
她开口说:“陈大人这手春风化雨,可比北漠箭雨精妙。”
李明辉听见声音,低头一看,差点惊叫出来:“你……你怎么也在?”
慕容昭宁不理他,对陈砚舟说:“我刚进城就听说你来了这儿,特地来看看热闹。”
陈砚舟说:“你不该来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这里没战场那么好看。”
“可你刚才那一招,比射箭还准。”
两人说着话,好像忘了旁边还有个倒吊的人。
李明辉急了:“你们别光顾着说话啊!快把我放下来!”
陈砚舟这才抬头看他一眼:“你说我不配修史,那你觉得谁配?”
“我……我不是那个意思!”
“那你是什么意思?”
“我是说……世家子弟读书多年,根基扎实,你这样突然冒出来……”
“突然?”陈砚舟笑了,“我县试第一的时候你在哪儿?州试火灾那天,是谁用《凉州词》控火救人?你记得吗?”
李明辉语塞。
那天夜里,酒楼起火,他被困二楼,眼看要烧死。是陈砚舟站到街心念诗,火焰化龙扑灭大火。他还记得自己被人抬下来时,听见百姓喊:“神仙下凡了!”
他低下头,声音变小:“我记得。”
“既然记得,就别说这种话。”
陈砚舟说完,手指轻轻一弹。
柳枝松开,李明辉“咚”地摔在地上,屁股着地,疼得龇牙咧嘴。
他坐在地上喘气,半天没站起来。
陈砚舟转身走向主厅,边走边说:“从今天起,我要重修《大雍实录》,所有积压旧案都要归档立案。愿意来的,明日辰时到议事堂报到。不来也行,但以后别说我没给机会。”
他推开主厅大门,走了进去。
门在他身后合上。
外面院子里,李明辉揉着腰慢慢爬起来。他捡起自己的帽子,拍了拍灰,看了一眼主厅紧闭的门,又看了一眼还在滴水的柳枝。
那根新长出来的柳条没有枯萎,反而越发生机勃勃,叶子绿得发亮,根部已经嵌进了木梁,像是真的活了。
他低声骂了一句:“邪门。”
慕容昭宁站在门口,忽然笑了:“这不是邪门,是文气入骨。”
“你也信这套?”
“我不信诗能杀人,但我亲眼见过诗退万军。”她说完,把剑抱得更紧了些,“你要是不服,可以试试和他对赌。”
“赌什么?”
“赌他能不能在一炷香内写出一篇让全院服气的文章。”
“他要是输了呢?”
“他不会输。”
李明辉盯着她看了很久,最后叹了口气:“你们两个,真是绝配。”
他说完转身要走,却被慕容昭宁叫住。
“等等。”
“还有事?”
“你脸上还有一小片纸。”
李明辉伸手一摸,果然沾着一小角,撕下来扔在地上。
他走两步,又回头问:“你说他真能让柳树活过来?”
慕容昭宁看着那根摇曳的枝条,点头:“不止柳树,连死人都能说得开口。”
“夸张了吧?”
“我没夸张。”她顿了顿,“萧景珩临走前,听见《赤壁赋》当场吐血,你不知道?”
李明辉打了个寒颤。
他不再多说,快步离开。
院子里恢复安静。
只有风吹柳叶的声音。
主厅内,陈砚舟已坐在主位上。桌上摊着几份卷宗,都是之前查出的问题案卷。他拿起一份,翻开第一页,提笔写下批注。
笔尖落下时,墨迹泛起淡淡金光。
窗外,那只仙鹤又飞回来了,落在屋脊上,低头梳理羽毛。
它没有再进来。
但它知道,这个人已经不需要它送信了。
因为他自己就是风,就是雨,就是春。
主厅门再次被推开。
慕容昭宁走进来,把剑靠在墙边。
她问:“接下来做什么?”
“等。”
“等人?”
“等不服的人上门。”
她坐下,双手放在膝上:“李明辉会来吗?”
“会。”
“为什么这么肯定?”
“因为他心里其实早就服了,只是嘴硬。”
“万一他不来?”
“他会来的。”
外面传来脚步声。
由远及近,踩在青砖上很轻,但节奏稳定。
接着是咳嗽声。
一个灰袍身影出现在门口,手里拿着一卷纸。
李明辉站在那里,脸色有点红,不知是尴尬还是跑得太急。
他把纸举起来,说:“这是我整理的《土地兼并案》补遗名单,一共三十七人,附证据八十二件。”
陈砚舟抬头看他。
没说话。
李明辉咬了咬牙:“我……我想加入修史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