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砚舟站在翰林院门口,手里还捏着那张“丙字”纸片。风一吹,纸角轻轻抖了一下。
他没回头,也没进府。
转身就往西走。
皇城西侧是刑部天牢所在,平日冷清得很。守门的狱卒老远看见一个青衫人走来,脚步不急不缓,腰间玉佩随着步伐轻晃。
那人走近了,狱卒才认出来是谁。
“陈……陈侯爷?”
陈砚舟点头,把纸片递过去:“丙字监,关着赵德昌。”
狱卒脸色变了变:“您怎么知道……他还真在那儿。不过——”他声音压低,“昨夜吊死了。”
陈砚舟眉头都没动一下:“什么时候的事?”
“三更天左右。巡牢的发现时,人已经凉了。脖子上套着麻绳,脚底下板凳翻倒,看着是自尽。”
“遗书呢?”
“有。”狱卒从怀里掏出一封黄纸包着的信,“他说……要是您来了,就把这个交给您。”
陈砚舟接过,纸面微潮,像是被人攥过很久。
他没当场拆开,只问:“尸体还在?”
“早拖去乱坟岗了。按律,死囚不得入棺,草席裹了事。”
“嗯。”陈砚舟应了一声,抬脚就往里走,“带我去他牢房看看。”
狱卒慌了:“这不合规矩啊!丙字监现在封着,等刑部验完才能……”
“你不说,我不说,谁会知道?”陈砚舟回头看了他一眼,“还是你想让我找大理寺卿亲自来要通行令?”
狱卒立刻闭嘴,低头引路。
丙字监在牢区最深处,阴暗潮湿,铁栏锈迹斑斑。第七间就是赵德昌的牢房,门虚掩着,地上还有干涸的水渍。
“昨晚下过雨,我们泼水冲了地。”狱卒解释。
陈砚舟没说话,走到牢门前站定。
屋里空荡荡的,只有角落一张破床和一只木碗。墙上留着一道浅痕,应该是绳子磨出来的。
他盯着那道痕看了几息,然后从袖中取出那封遗书,拆开。
纸上只有一行字:
**科举考题在我处**。
字迹歪斜,墨色浓淡不一,像是临死前仓促写下。笔锋起落之间,有些地方明显停顿过,不像是一气呵成。
陈砚舟嘴角微微一扬。
“你说他是自尽?”
“千真万确!”狱卒拍胸脯,“我当值整夜,亲眼见他爬上凳子,打结,套头,蹬脚——全看到了!”
“那你有没有看到,”陈砚舟慢悠悠问,“他写这封信的时候,有人站在旁边口述内容?”
狱卒一愣:“这……没有。”
“也没有人给他送笔墨?”
“笔是我们发的,墨是掺水的,只能写不能藏。”
“哦。”陈砚舟点点头,“那你觉得,一个马上就要上吊的人,不写遗言给家人,不喊冤屈,偏偏写‘科举考题在我处’?”
狱卒张了张嘴,答不上来。
“他一个卖米的,连童生功名都没有,能接触到殿试考题?”陈砚舟冷笑,“他连考卷长什么样都没见过。”
狱卒额头冒汗:“可……可这字确实是他的……”
“字可以模仿。”陈砚舟把信纸摊在掌心,“但人心骗不了。”
他闭上眼,低声念道:
“千锤万凿出深山,烈火焚烧若等闲。粉骨碎身浑不怕,要留清白在人间。”
话音落下,脑中《唐诗三百首》金光一闪。
一股文气自识海涌出,顺着诗句流入信纸。
刹那间,纸上的墨迹开始蠕动,像活物般扭曲变形。原本那行字缓缓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四个小字:
**萧党指使**。
狱卒瞪大眼睛,整个人往后退了一步:“这……这字自己变了?!”
陈砚舟睁开眼,神色平静:“不是变了。是本来就这样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
“意思是,赵德昌根本不想死。”陈砚舟将信收入袖中,“他是被逼的。死前最后一刻,他不甘心,所以用尽力气留下这句话。但他不敢明说,怕牵连家人,只能藏在墨里,等真正能看懂的人来揭。”
狱卒结巴:“那……那现在……”
“现在?”陈砚舟看了他一眼,“现在我们知道,有人想借死人嘴巴说话。可惜,他们忘了——死人不会撒谎,但假话经不起诗的考验。”
狱卒听得半懂不懂,只觉得脊背发凉。
“那……那我要不要上报这事?”
“报什么?”陈砚舟反问,“你说,一个死囚临终留言,说自己掌握考题,结果你拿去给上司看,上面变成‘萧党指使’?谁信?”
狱卒摇头:“没人信……还会说我疯了。”
“聪明。”陈砚舟拍拍他肩膀,“所以这事,你没看见,我没拿走任何东西。赵德昌死了,遗书写了个无关痛痒的话,一切照旧。”
“那……那您呢?”
“我去该去的地方。”陈砚舟转身往外走,“记住,今晚你当值到五更,换班时把钥匙交给你徒弟,别让他提前来接班。”
狱卒一头雾水: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,”陈砚舟脚步未停,“有些人,不喜欢别人知道太多事。他们可能会来找你聊聊。”
狱卒脸色刷地白了。
陈砚舟走出天牢大门,夕阳正落在宫墙之上。
他没回头,也没加快脚步。
只是把手伸进袖子里,摸了摸那封信。
信纸边缘已被文气烧焦了一小角,像是被火燎过。
他知道,这不是结束。
赵德昌不是主谋,甚至不算重要人物。但他是个环节,一个连接赵氏与科场供纸、再通向更高处的链条。
现在链条断了,露出的缺口,正好指向幕后那只手。
他边走边想,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。
回头一看,是刚才那个狱卒,气喘吁吁追了出来。
“陈侯爷!”他压低声音,“我……我想起来了!赵德昌死前两天,有个穿灰袍的人来探监,说是他表亲。我没查清楚就放进了会面房,待了不到一刻钟……出来时那人手里多了个布包!”
陈砚舟停下:“布包什么样?”
“土黄色,用麻线缝的,角上绣了个‘昌’字。”
“是他自己的标记。”
“可……可那人不是他亲戚!赵家那边我都熟,没见过这个人!”
陈砚舟眼神一沉。
“你记得那人长相吗?”
“记不太清……帽子压得很低。但我摸过他递来的腰牌——是丙字三队的巡防印。”
“丙字三队?”陈砚舟重复了一遍。
正是昨天密报里提到的那个番号。
他忽然笑了。
“你做得很好。”
“我……我会不会有麻烦?”
“只要你不说,就不会有。”陈砚舟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条,正是刚才收到的“丙字”,撕成两半,递过去一半,“拿着。下次有人问你是不是见过我,你就说没见过。但如果你哪天丢了这只纸条,或者被人搜走——立刻去找守城将军,就说是我让你去的。”
狱卒双手接过,手指都在抖。
陈砚舟不再多言,转身离去。
暮色渐浓,街道两侧灯笼次第点亮。
他没有回府,也没有去翰林院。
而是拐进一条窄巷,贴着墙根走了半里路,来到一处废弃驿站。
门虚掩着。
他推门进去,屋里没人,桌上却摆着一盏油灯,灯芯跳动,映出墙上一道清晰的掌印。
他走过去,把手覆在掌印上。
大小吻合。
这是他昨天留下的标记。
说明这里安全。
他从怀中取出遗书,再次展开。
“萧党指使”四字依旧清晰。
他低声自语:“你们让我查舞弊,我就查舞弊。你们让我碰死人,我就碰死人。可你们忘了——我不仅能读死人的信,还能听死人没说完的话。”
他收好信,站起身,看向窗外。
远处皇宫轮廓隐在夜色中。
他知道,今晚不会太平。
他也知道,有些人,正在等他犯错。
但他更知道——
他从来就没打算按他们的规矩走。
他拿起桌上的油灯,吹灭。
黑暗瞬间吞没整个房间。
门外,一片寂静。
屋内,一只手缓缓抬起,指尖夹着半张烧焦的纸片。
火光最后一次闪现时,照亮了那四个字:
**萧党指使**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