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沉得像墨汁倒进井里。陈砚舟站在巷口,盯着那辆刚从粮仓驶出的马车,车底还沾着暗红泥。他白天就记下了这颜色,和昌隆米行后院的一模一样。
他没动,等车走远才抬脚。三座粮仓静立在街角,门缝紧闭,锁头崭新发亮。可地面车辙压了又压,进出痕迹比白日看得更清楚。他蹲下身,手指抹过泥土,搓了两下。谷壳混在土里,还有股潮湿的霉味。
他站起身,拍了拍手。腰间折扇轻响一声,被他握在手里。他绕到第一座仓房侧面,发现一扇小门虚掩着,像是被人匆忙关上没合严。风从门缝钻进去,带出一股陈年稻谷的闷气。
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,脱下来放在门外。赤脚踩进门槛,地板微微震动。不是错觉,是屋顶有人在走动。
他退到檐下阴影里,靠着墙不说话。过了会儿,低声开口:“若只为烧粮,何必等人进来再点火?你们等的,是我。”
话音落下,四面突然腾起火光。
粮袋堆叠的角落冒出火星,转眼连成一片。火油泼过的地方烧得最快,浓烟冲上来,呛得人睁不开眼。屋顶瓦片碎裂,几个黑衣人跳下来,手持短刃,围成半圈逼过来。
陈砚舟没退。他背靠一根石柱,折扇在掌心敲了两下,笑了:“终于肯露头了。”
火势越烧越旺,出口已被烈焰封死。一个暗卫挥刀逼近,其余三人堵住退路。他们动作整齐,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杀手。
陈砚舟抬起左手,摸了摸袖中的《唐诗三百首》。书页温热,像是刚喝完一口热茶那样暖着他的手腕。
他开口念道:“大江东去,浪淘尽,千古风流人物。”
声音不高,可在火场中格外清晰。
接着是第二句:“故垒西边,人道是,三国周郎赤壁。”
每念一句,脑中书页就亮一分。等到第三句出来时——
“乱石穿空,惊涛拍岸,卷起千堆雪!”
火焰突然扭动起来。
原本四处蔓延的火舌像是有了生命,猛地向上卷曲,凝聚成一条赤红火龙。龙头高昂,双眼如炬,盘旋在半空中。
它没有扑向陈砚舟,反而调转方向,一口火息喷向最前面的暗卫。
那人举刀格挡,可火焰直接穿透刀锋,烧上衣角。布料瞬间焦黑,火苗顺着袖子往上爬。他惨叫一声,扔下刀翻滚出去,一边拍打一边吼:“这火怎么烧自己人!”
其他暗卫愣住。两人后退时撞倒了油桶,液体洒了一地,火势更大,反把他们的退路吞了进去。
陈砚舟站着不动,看着火龙在空中盘旋一圈,又缓缓散开,化作无数火星落下。
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皮囊,掀开盖子,把水泼向主梁附近的一处火源。火势减了几分,屋顶暂时不会塌。
这时,一个暗卫正要翻窗逃走,手掌按在墙上借力。可火太猛,墙面滚烫,他一碰就缩手,却已在墙上留下一道焦黑掌印。
陈砚舟看见了,没说话。
他走到门口,站在火光边缘,对着剩下的黑衣人说:“告诉萧景珩,烧几座仓房吓不倒我。”
他又补了一句:“真正该烧的,是那些藏在账册里的罪证。”
说完,转身离开。
身后火还在烧,噼啪作响。风吹进来,带着焦味。他走出十几步,听见有人从后窗跳出,落地不稳,摔了一跤。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,几个人慌乱逃窜。
他没回头,径直往前走。路过一家关门的药铺时,停下脚步。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,用炭笔快速画下刚才那道掌印的形状。又写下“左三指并拢,拇指外展”八个字。
收好纸张,继续走。
前方巷子窄,月光照不到底。他摸黑前行,忽然听见左边墙头有动静。一块碎瓦掉下来,砸在泥地上。
他停步,抬头看。
墙头没人,但瓦片断口新鲜,明显是刚才踩过的。
他眯了下眼,继续走。
快到巷口时,脚底踩到一件东西。弯腰捡起,是一块布条,黑色,边缘烧焦。他捏着看了两秒,塞进怀里。
走出巷子,街道宽阔了些。远处有更夫敲梆子,声音悠长。他站在路口,左右看了看,选了右边那条路。
走了约莫一盏茶时间,来到一处废弃的驿站。门板歪斜,院子里长满杂草。他推门进去,反手关上。
屋里没灯,他靠着墙坐下,开始清点身上带的东西。
折扇还在。
水囊空了,只剩一点残水。
袖中《唐诗三百首》微微发热,刚用过的那首《赤壁怀古》完整浮现,诗后多了一行小字:**以文御火,逆势而胜**。
他点点头,把书贴胸口放好。
然后掏出怀里的布条,摊在地上。又拿出刚才画掌印的纸,对照着看。
布条上的焦痕位置,和掌印的虎口处吻合。说明那人逃跑时,手被火燎过,撕布包扎,结果布条脱落。
他记下这个细节。
接着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小刀,削了根木签,在地上划出粮仓布局图。标出起火点、暗道入口、屋顶落点。最后在四个角写下四个名字:昌隆米行、丰年粮行、赵富贵、影刃。
他盯着地图看了一会儿,忽然笑了一声。
“你们放火前,就没想过风向吗?”
他说这话时,外面传来马蹄声。
由远及近,停在驿站门外。
他立刻收刀入靴,靠墙站起。右手握住折扇,左手悄悄摸向怀中另一张纸——那是白天小吏偷偷送来的记录:三座粮仓过去七天共运出粮食八百三十石,全部登记为“鼠耗损”。
可正常损耗一年也不到五十石。
马蹄声停了。
门外传来咳嗽声。
是个老人的声音:“公子……你在里面吗?”
陈砚舟没应。
那人又说:“我是守城将军府的老张,将军让我送来东西。”
他还是不动。
老人叹了口气,把一个布包从门缝塞进来。“放这儿了。将军说,您看了就知道。”
脚步声渐渐远去。
陈砚舟等了半刻钟,确认没人埋伏,才捡起布包。打开一看,是半块腰牌,上面有个“影”字,断裂处参差不齐,像是被硬掰开的。
他盯着这块牌子,慢慢坐回地上。
手指摩挲着断口,忽然发现内侧刻着一行极小的字。
他凑近月光,看清了:**丙字三队,寅时换岗**。
他把腰牌收好,站起来活动了下手脚。
火场待得太久,衣服被熏得发烫。他脱下外衫抖了抖,灰尘簌簌落下。
这时,窗外飞进一只麻雀,落在窗台上。
鸟腿上绑着一张小纸条。
他取下来展开,上面只有一个字:
“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