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砚舟走出翰林院时,手里还攥着那份刚批完的“土地兼并案”卷宗。他没回府,也没坐轿,顺着街边一路往南走。清晨的风把他的青衫吹得微微鼓动,折扇夹在腋下,走得不紧不慢。
可街上的气氛不对。
平日这个时候,市集早该热闹起来。米摊前该有主妇讨价还价,粮车该吱呀吱呀地进出巷口。可今天,人是来了不少,却都站在米行门口,不买也不走,脸上全是憋着的火气。
他走近一看,那家叫“丰年”的米行前挂着一块新木牌,上面写着:**一粒米十文钱**。
不是一斗,不是一升,是一粒。
旁边有人低声骂:“疯了!昨儿还三文一升,今早就翻成十文一粒?当百姓是猪狗任他们宰?”
“谁敢说啊,这是赵家亲戚开的铺子,背后有人撑腰。”
陈砚舟听着,目光落在柜台后那个圆脸短须的男人身上。那人正翘着腿嗑瓜子,眼皮都不抬一下。他认得这人——赵德昌的堂兄,赵富贵。上回查科举账目时,就见过这个名字,资金流转里绕了七道弯,最后通到北漠商队。
现在又来这一出?
他上前一步,声音不高:“你这米,真值十文一粒?”
赵富贵吐出瓜子壳,斜眼看他:“爱买不买,不买滚蛋。现在行情就这样,官府都没话说,你一个穿青衫的在这叽歪什么?”
周围百姓一听这话,全低下头不敢吭声。
陈砚舟没生气,反而笑了。他从袖中摸出一粒米,放在掌心。
“我问你,这米是怎么来的?”
“种出来的呗,还能飞出来?”
“那你知道一粒米要流多少汗?”
“关我屁事。”
陈砚舟不再多说,只将米粒托在手心,轻声念道:“谁知盘中餐,粒粒皆辛苦。”
话音落下,异变突生。
那粒米突然浮在空中,发出淡淡金光。接着,米粒周围浮现几个小字:**原价三文,欺民十文**。
不止如此,米行地上散落的米粒全都跳了起来,在空中排成一行大字:**此价虚高,贪敛无度**。
赵富贵猛地站起,椅子哐当倒地。
“这……这米怎么说话了?!”
他扑过去想拍掉那些米粒,可手一挥,米粒散开又聚,字迹更亮。
围观百姓先是愣住,接着哄然炸开。
“天啊!米自己显灵了!”
“原来真是抢钱!三文涨到十文,他心比锅底还黑!”
“三文一升!我们按三文买!”
人群一下子涌上前,挤在柜台前大喊:“三文一升!三文一升!”
赵富贵脸色发白,连连后退:“不可能!我不信!这定是妖法!”
他抓起一把米往地上摔,可米粒落地即起,又在空中拼出“囤粮居奇,罪加一等”。
陈砚舟站在人群前方,依旧平静:“米不会说话,是人心会算账。你们辛辛苦苦种田交税,换来的却是这种对待。今天这价,不是我说的,是米自己说的。”
百姓越聚越多,嗓门也越来越大。
“开秤!开秤!不然砸了你的铺子!”
眼看场面要失控,陈砚舟抬手一压:“别乱来。”
人群安静了一瞬。
他转头看向赵富贵:“你现在有两个选择。一是立刻按三文一升卖粮,百姓拿了米就走,这事到此为止。二是继续装傻,等巡城司来查你囤积、哄抬、扰乱市价,到时候不只是罚银,还要游街示众。”
赵富贵嘴唇哆嗦,额头冒汗。他知道陈砚舟是谁。前些日子朝堂上那一幕,连皇子都被逼得说不出话。自己不过是个远亲,真闹大了,赵氏都不会保他。
“我……我卖……三文一升……”
话音未落,百姓已经自发排起队来。
“三文一升!我买两升!”
“给我娘捎一斗,她病着呢!”
“留点给后头的人!”
陈砚舟站在一旁,看着人们有序购粮,脸上没什么表情。直到一个老妇人颤巍巍地递出几枚铜钱,接过半斗米,低头说了句“谢谢公子”,他才轻轻点头。
市集恢复了秩序,米价回到了三文一升。没有打砸,没有告官,一场可能引发民变的风波,被一粒米平了。
赵富贵缩在柜台后,脸色灰败。他盯着那些还在空中缓缓飘动的米粒,忽然觉得它们像一只只眼睛,盯着他,记着他。
陈砚舟转身要走,却被一位卖菜的大婶拦住。
“公子,您刚才念的是啥诗?咋能让米说话呢?”
“不是米说话,是理说话。”
“那……您还能再念一首不?我家娃背书总记不住。”
陈砚舟笑了笑:“等你们米缸满了,我再教。”
他沿着市集往前走,路过几家其他粮行,发现价格已经悄悄改回三文一升。有的老板看见他过来,还主动点头哈腰。
民心如水,可载舟,亦可覆舟。但只要理在,水就不会浑。
他走到市集东侧,脚步慢了下来。
那里有三座封闭的粮仓,门缝严实,门口地面有新鲜车辙印,深浅不一,显然是近日频繁出入。仓门铁锁崭新,可旁边的土堆却有拖拽痕迹,像是夜里偷偷运过东西。
他蹲下身,捏起一撮土,指腹搓了搓。
土里混着细碎谷壳,还有淡淡的霉味。
他站起身,对身后一直跟着的小吏低声道:“记下进出这里的每一辆车,查车牌、查户籍、查运单。今晚我要知道,这些仓里到底存了多少粮,又运走了多少。”
小吏点头要走,他又补了一句:“别打草惊蛇。”
小吏应声离去。
陈砚舟靠着墙边坐下,闭上眼,像在歇脚。
风吹过耳畔,远处百姓还在议论刚才的事。
“那诗真神了,米都能写字。”
“听说他是新任掌院,还是侯爷。”
“侯爷还管我们买米贵不贵?”
“他管。别人不管,他管。”
他嘴角微动,没睁眼,也没动。
手却悄悄摸了摸袖中的《唐诗三百首》。书页温热,刚刚那首《悯农》,已完整浮现于书中,文气流转,诗后还多了一行小字:**民以食为天,欺民者,天必谴之**。
他心想,这系统还挺讲道理。
这时,一辆马车从巷口驶来,车轮压过湿土,发出沉闷的响声。
车厢侧面有个模糊印记,像是个“昌”字。
他睁开一只眼,盯着马车缓缓停在第一座粮仓门前。
守仓人探头看了看,挥手让车进去。
车尾经过他面前时,他看清了——车板底下,粘着一片暗红色的泥。
和昌隆米行后院的土,一样颜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