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阳光刚照进巷口,陈砚舟已经走在去翰林院的路上。他没坐轿,也没带随从,手里拎着一个青布包袱,里面装着旧印和那本只有他能看见的《唐诗三百首》。昨夜百姓还在唱他的诗,今天他就得把那些热闹抛在脑后。
他知道,真正的活儿才刚开始。
走到翰林院门口,门吏低头行礼,声音比往日低了三度。往常这个时候,院子里早该有读书声、磨墨声、翻纸声混成一片。可今天,所有人都安静地坐着,连笔尖碰纸的声音都放轻了。
李明辉站在正厅前,手里拿着一份卷宗,脸上没什么表情。
“陈掌院今日来理这团乱麻?”他开口,语气不咸不淡。
陈砚舟没答话,径直走进正厅。
一眼看去,案桌上的文书堆得像座小山。纸页泛黄,边角卷起,有的用红绳绑着,有的散落在外,连标签都没有。最上面那份写着“土地兼并”,下面压着“科场舞弊”,再往下竟还有“边务密奏”混在一起。
这不是积案,是故意堆的。
有人想看他手忙脚乱,有人等着他出丑。
陈砚舟走到案前,伸手轻轻一拂。灰尘没扬起来,但他指尖掠过的地方,空气微微发烫。
他低声念:“问渠那得清如许?为有源头活水来。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,屋里突然静了。
接着,那些原本乱糟糟的文书自己动了起来。一张张纸页翻飞,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整理。红签的自动聚成一堆,蓝签的列成一排,黑封的叠得整整齐齐。每堆最上面浮现出金色小字——“土地兼并案”“科场舞弊案”“军饷克扣案”……
李明辉站在原地,眼珠子差点瞪出来。
“这……这案卷自己会归类?!”
陈砚舟收回手,袖子一甩:“非它自归,是冤有主,案有根。它们沉默多年,今日终遇能听其言之人。”
这话一出,整个大厅的人都停了笔。
几个年轻编修抬头偷看,老学士放下茶杯,连角落里打盹的老吏都睁开了眼。刚才还想着看新掌院被文书埋了的人,现在全都闭上了嘴。
李明辉站在那儿,脸色变了又变。他本想说几句风凉话,结果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。他盯着那堆自动分类的卷宗,忽然觉得喉咙发干。
“你……你怎么做到的?”
陈砚舟看了他一眼,嘴角微扬:“你不是说我靠运气中的状元吗?现在信了?”
李明辉张了张嘴,没说出话。
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陈砚舟时,在堂上冷嘲热讽,说寒门子弟当不了大任。后来火器局造炮成功,他还嘀咕是撞了狗屎运。可眼前这一幕,根本不是运气能解释的。
那是真本事。
还是他们根本不懂的本事。
陈砚舟不再理他,走到案后坐下。紫袍垂下,金带反光,墙上挂着的“文宫敕封”四个字映在纸上,一闪一闪。
他拿起最上面那份“土地兼并案”,翻开第一页。
地契编号、田亩数、户主姓名、官府批文……条目清晰,但细节有问题。某县上报的荒地开垦面积,竟比全县实测还多出三千亩。而负责核查的正是萧景珩提拔的一位知府。
他继续往下翻,发现这笔账早在三年前就有举报,却被层层压下。最后批了个“查无实据”,结案了事。
旁边另一份“科场舞弊案”更离谱。江南乡试中,有七名考生答卷雷同率超过八成,主考官却以“文思巧合”搪塞过去。其中一人后来成了萧党骨干,如今仍在朝中任职。
陈砚舟把两份卷宗并排放好,手指点了点。
“一个是抢地,一个是抢人。”他说,“抢地是为了钱,抢人是为了权。钱权在手,就想改天换命。”
他抬头看向厅内众人:“这些案子,不是没人知道。是有人不想查,有人不敢查。”
没人接话。
有人低头假装看卷,有人悄悄挪动脚步想往后退。
陈砚舟也不逼问,只把两份卷宗推到桌边。
“今日起,这些积案重新立案。”他说,“谁经手过,谁签字画押,谁压下不报,一一追查。三天之内,我要看到初步名单。”
话音刚落,门外传来脚步声。
一名小吏捧着新送来的公文进来,战战兢兢放在桌上。还没转身,就听见“啪”的一声。
最上面那份“土地兼并案”的卷宗突然弹起半寸,然后重重落下。
像是有人拍了桌子。
小吏吓得一哆嗦,差点把怀里的纸撒了。
陈砚舟看了他一眼:“你也经手过这个案子?”
小吏脸色刷白:“我……我只是抄录……”
“那你抄的时候,有没有发现亩数对不上?”
“我……我没注意……”
“现在注意到了?”
“……注意到了。”
陈砚舟点点头:“那就从你开始写起。把你经手过的所有相关文书列个清单,午时之前交来。”
小吏连连点头,抱着空托盘逃也似地跑了。
厅里更安静了。
李明辉站在原地,看着陈砚舟低头翻卷的样子,忽然觉得这个人和以前不一样了。不是因为穿了紫袍,也不是因为有了爵位。而是他坐在那里,就像一座山,不动,却压得住全场。
他忍不住走前一步:“这些案子牵连甚广,很多都是前任留下的……你要查,就得动人。”
陈砚舟抬眼:“我知道。”
“有些人背后有靠山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“查到最后,可能会上达天听。”
陈砚舟笑了:“所以我才要查。”
李明辉愣住。
陈砚舟合上卷宗,指节敲了敲桌面:“你以为我是为了立威才来理这些乱账?不是。我是怕将来有一天,百姓告状没人管,官员办案没人信。到时候,大雍就不需要掌院了,只需要一个盖章的机器。”
他说完,站起身,走到那堆分类好的案卷前。
伸手一划,三堆卷宗同时翻开。
“从今天起,每日通报进度。”他说,“谁拖一天,名字记一天。谁压一案,罪加一等。我不怕麻烦,就怕你们怕。”
说完,他转身回座,拿起笔,蘸墨,写下第一行字:
“查江南道松阳县土地兼并案,涉案官员名录如下:……”
笔尖划过纸面,发出沙沙声。
窗外的风吹进来,卷起一角纸页。
李明辉站在原地,看着那支笔一笔一划写下去,忽然觉得胸口有点闷。
他知道,这场仗,才刚刚开始。
他也知道,自己不能再站着不动了。
他深吸一口气,走到另一张案前,拉开抽屉,取出一份旧档。
翻开,是三年前那份被驳回的举报信。
他提笔,在首页写下自己的名字。
“臣,李明辉,申请重审此案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