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砚舟走出宫门时,天光已经大亮。他没坐轿,也没让随从跟着,就一个人慢慢往府里走。昨夜在金殿上对质完萧景珩,他站在那里,手里拿着三份纸卷,影子里还多出一支滴墨的毛笔。现在那支笔不见了,但袖口有点沉,像是文气还没散干净。
街上人越来越多。
原本冷清的贫巷,今天挤满了百姓。有人捧着诗稿,有人提着香烛,还有几个孩子蹲在门口写“侯爷好”。守城将军派了兵来,可他们不赶人,只站在边上维持秩序。一个老兵低声说:“这是民心,赶不得。”
陈砚舟走到巷口,马车停住。他下车时还是那身青衫,腰间玉佩晃了一下。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。
然后爆发出喊声。
“陈侯爷回来了!”
“文宫显圣!文宫显圣啊!”
他抬头看了看自家破旧的院门,又看了看眼前黑压压的人群,轻声说:“我就是个读书人,哪来的什么圣。”
话音刚落,府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。
宣旨太监站在台阶上,手举黄绸圣旨,声音拖得老长:“奉天承运,皇帝诏曰——赐新科状元陈砚舟爵位‘文渊侯’,食邑千户,紫袍金带,世代袭封!钦此——”
全场静了一瞬。
接着,天空变了。
一道紫气从文宫方向冲过来,像河流一样落在陈砚舟头顶。他身上那件普通紫袍突然发亮,金带自动缠上腰,衣襟浮现出四个小字:文宫敕封。
百姓全跪下了。
不是因为命令,是自发的。连那些老兵都单膝点地,手按刀柄低头。
陈砚舟没动。他知道这不只是封爵,是帝王把他正式拉进了权力中心。从此他不再是可用之人,而是共治之臣。
他缓缓跪下,双手接过圣旨。
指尖碰到黄绸的瞬间,脑中《唐诗三百首》轻轻一震。一页新诗浮现出来,标题是《登科后》。
他站起身,没进屋,反而转身面向人群。
拱手,行礼。
“诸位厚爱,陈某愧不敢当。”他说,“今日之荣,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。天下读书人,谁不想凭真才实学出头?我只是走到了前面一步。”
说完,他开口吟诗:
“昔日龌龊不足夸,今朝放荡思无涯。
春风得意马蹄疾,一日看尽长安花。”
诗声落下,风忽然卷起。
满街花瓣飞舞,像是被人撒了一样。几个小孩拍手叫起来:“陈侯爷作诗啦!”旁边的老儒眼睛红了,喃喃道:“这诗要传百代……要传百代啊……”
远处传来马蹄声。
银甲红披,一骑绝尘。慕容昭宁骑在马上,从街角拐过来。她没下马,也没靠近,只是远远看着陈砚舟站在人群中央的样子。
手指轻轻抚过腰间玉佩。
那是陈砚舟送她的那一块。
她嘴角扬起,声音很轻:“我的侯爷,该回府喝合卺酒了。”
这句话没传到陈砚舟耳朵里,但他笑了。
他知道她在说什么。
这府,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漏雨的破宅了。有他在,有她在,才是家。
宣旨太监收好空匣子,低头问:“侯爷,要不要摆香案谢恩?按规矩,还得祭祖告天……”
“不必了。”陈砚舟摇头,“圣旨在手,心诚即可。家里地方小,别劳烦大家站着。”
太监还想劝,却被人群打断。
“陈侯爷!给我们讲讲火炮怎么炸退北漠骑兵的吧!”
“侯爷!您写的《凉州词》是不是真的能控火?”
“侯爷!您小时候在这屋里读书吗?苦不苦?”
问题一个接一个。
陈砚舟站在石阶上,挨个回答。说到火器局造炮时,他还比划了一下铁砧的位置。有个孩子听得入神,差点撞到柱子。
太阳渐渐升高。
街边茶摊老板端来一碗热茶,颤声道:“侯爷,润润嗓子。”
陈砚舟接过,喝了一口。茶有点烫,他吹了吹。
这时,一只麻雀扑棱棱飞来,落在他肩头。
没人觉得奇怪。这两年,总有人说看见麻雀给陈砚舟送信。
小鸟腿上绑着纸条,写着两个字:东南。
他看完就捏碎了纸条。
东南方向最近不太平。昌隆米行虽被查封,但背后资金流向还没查清。赵氏倒了,可她背后的人可能还在。
他抬头看了看天。
云层微动,像是有风要来。
“侯爷。”太监小心翼翼开口,“宫里说了,您明日要去翰林院接掌院印信,这是大事,得准备准备……”
“我知道。”陈砚舟点头,“该去就得去。”
他把茶碗放在门墩上,整了整衣领。
紫袍上的“文宫敕封”四字微微发亮,像是提醒他身份已变。
但他还是那个陈砚舟。
会背诗,会耍嘴皮子,也会在考场上气得考官摔笔。只不过现在,他说的话,能影响更多人。
“走吧。”他对太监说,“先回屋换件衣服。”
太监应了一声,跟着他往里走。
刚迈过门槛,外面又响起一阵欢呼。
原来是孩子们开始唱他的诗了。一句接一句,越唱越齐。
陈砚舟停下脚步,回头看了一眼。
阳光照在每个人脸上,暖洋洋的。
他笑了笑,抬脚进了门。
屋内陈设简单,一张书桌,一把椅子,墙上挂着一幅他自己写的字:守正。
桌上放着昨夜带回的证据残页,边缘焦黑,像是烧过又拼起来的。
他走过去,拿起那张纸,轻轻折好,放进抽屉。
然后拉开第二个格子,取出一枚铜印。
印面刻着三个字:陈砚舟。
这是他考上秀才时刻的,用了八年,边角都磨圆了。
他摩挲了一下,放回原处。
新任掌院需要新的官印,明天就会送来。
他坐在桌前,闭眼片刻。
耳边还能听见外面的歌声。
唱的是他写的《春望》。
唱得跑调,但真诚。
他睁开眼,站起身。
门外太监问:“侯爷,真不办宴席吗?多少亲戚朋友等着贺喜呢。”
“不用。”他说,“等我把火器局的事做完,再请他们喝酒。”
太监不再多言。
陈砚舟走到床边,取下外袍挂好。
紫袍垂落时,“文宫敕封”四字一闪而逝。
他正要坐下,忽然听见马蹄声又响了起来。
这次很近。
停在了门口。
他走出去,看见慕容昭宁已经下马,站在院中。
她没说话,只是把手伸进怀里,掏出一个小布包。
打开,是一块糖糕。
“你娘以前常给你做这个。”她说,“我学了好久,总算做得像样了。”
陈砚舟接过,咬了一口。
甜的,有点黏牙。
和记忆里的味道差不多。
他笑了。
“挺好吃。”
她也笑。
两人站在院子里,没再说别的。
阳光照在屋檐上,照在门槛上,照在那块旧书桌上。
外面的歌声还在继续。
忽然,一只鸽子从屋顶飞过,翅膀扇动的声音很清晰。
陈砚舟抬头看了一眼。
鸽子腿上好像绑着什么东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