炉火在窑口跳动,铁锤敲打的声音接连不断。陈砚舟站在破屋中央的木桌前,手里捏着一支笔,火器图摊在桌上,边角还残留着淡淡的金光。
他没看图纸太久,而是忽然抬头,目光落在窗缝上。
那缝隙原本只有一指宽,此刻却有一丝极轻的晃动,像是有人在外头屏息窥视。风没有动,草没响,但窗纸上的影子歪了一下。
陈砚舟不动声色,指尖蘸了点墨,在纸上缓缓写下两个字:“日暮”。
笔锋落纸的瞬间,他脑中《唐诗三百首》微微一震,一行诗句浮现:**日暮苍山远,天寒白屋贫。**
他继续写下去,一笔一划,不急不缓。
“苍山远”,三字刚成,屋外地面开始泛潮。露水从草尖冒出来,像被什么力量催着往上挤。
“天寒”,第四字落下,空气骤冷。老匠人正抡锤锻炮身,手臂一抖,差点砸偏。
“白屋贫。”最后一字收尾,整张纸腾起一层灰白雾气,轻轻飘出窗外。
不过几息,浓雾就起来了。
十步之外什么都看不见。工坊四周的旗杆影子全被吞掉,连窑顶冒出的烟都卡在半空,动不了。
窗外那人原本蹲在矮墙后,一手扶着窗沿,正想凑近看清图纸上的线条。突然天地一暗,眼前只剩白茫茫一片,吓得立刻缩手。
他往后退,脚绊到一块石头,膝盖磕在地上。疼得吸了口气,又赶紧捂住嘴。
可这动静还是传进屋里了。
陈砚舟把笔放下,吹了吹未干的墨迹,然后起身走向门口。
破门吱呀一声拉开一半,他探出半个身子,声音温和:“外头凉,站久了容易着病。要不要进来喝碗酒?”
没人应。
他又说:“我这儿有梅子酒,酸中带甜,最解疲乏。你都盯了一晚上了,也该歇歇。”
依旧无声。
陈砚舟笑了笑,转身回屋,从案上提起酒坛,倒了一碗。酒液清亮,冒着细泡。
他端起碗,走到门边,举起来朝雾里晃了晃:“敬这雾,也敬你。”
说完喝了一口,咂咂嘴:“不错,比我上次在扬州喝的还烈。”
他把碗放在门槛上,自己坐回桌前,拿起图纸继续看。
外面死寂。
过了片刻,雾里传来窸窣声,像是有人贴着墙根爬行。接着“咚”一声闷响,有人撞柱子了。
陈砚舟抬眼看了看支撑窑顶的木架,心想这人真笨,连地形都不摸清就敢来偷看。
又过一会儿,远处传来脚步声,仓促而凌乱,越跑越远。
他这才起身,把门槛上的酒碗拿回来,发现碗底留了个泥印子——是鞋底蹭上去的。
他用手指抹了下泥痕,扔进炉火里。
火苗跳了一下,烧没了。
屋里的老匠人终于停下锤子,擦了把汗,走过来问:“大人,外头怎么起雾了?这大晚上的,怪事。”
“天气变了。”陈砚舟说,“山里湿气重,夜里容易聚雾。”
“可我在这干活几十年,从没见过这么厚的雾。”老匠人嘀咕,“而且来得快,散得也快。”
话音刚落,外头的雾已经开始变薄。风吹过来,几缕阳光似的晨光刺破灰白,照在窑壁上。
陈砚舟没解释,只问:“炮身锻到哪一步了?”
“第一段成型了,再有两轮就能合模浇铸。”老匠人拍胸脯,“保证天亮前出样炮!”
“好。”陈砚舟点头,“你去安排轮班,我守一会儿。”
老匠人应了一声,吆喝徒弟们去休息。他自己钻进隔壁小棚准备躺下,临走前回头看了眼陈砚舟。
这位新科状元坐在灯下,手里拿着图纸,神情平静,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。
其实他心里挺乐。
他知道那家伙回去一定会报告主子,说工坊有妖法护阵,连雾都能听命令。萧景珩要是信了,下次派来的人只会更慌。
怕鬼的贼,最好别进门。
他把酒坛抱过来,又倒了一碗。
这次没敬谁,就自己喝了。
他想起小时候在现代看过的一部电影,主角也是这样,敌人来了不打架,反而请对方吃饭。最后把对手吃得怀疑人生。
现在他也玩了一把。
只不过他请的是酒,不是饭。
而且这酒,还真挺好喝。
他正想着,忽然听见屋檐上有轻微的响动。
抬头一看,一只麻雀落在横梁上,腿上绑着个小纸卷。
他伸手把它抓下来,解开细绳展开纸条,上面写着两个字:“东南”。
这是他之前放飞的那只鸟回来了。
看来城南米行那边有消息了。
他把纸条夹进火器图里,顺手摸了摸袖子内侧——那里还藏着一张朱砂画的箭头图,指向东南方向某处驿站。
他没急着看。
眼下最重要的事,是盯着这门炮出炉。
他起身走到窑口,往炉膛里看了一眼。铁水已经熔好,红得发亮,像煮沸的岩浆。
“准备浇铸!”他喊了一声。
老匠人立刻翻身起来,带着两个徒弟扛模具进场。其他人检查沙床,铺耐火土,动作熟练。
陈砚舟退到安全区,手里拿着笔,在纸上记下时间。
就在模具对接完成的那一刻,他忽然觉得背后有点凉。
不是温度,是感觉。
就像有人在远处盯着他。
他慢慢转头,看向刚才那扇破窗。
窗纸完好,没有破洞。但靠墙的地上,有一小块湿痕,形状像半个掌印。
他走过去蹲下,用手摸了摸。
是湿的,而且带着一点油味。
不是雨水,也不是露水,是灯油。
他立刻明白过来——那人身上带着照明工具,可能是小油灯或者火折筒,刚才撞柱时漏油了。
他站起来,走到门边往外看。
雾已经散得差不多了,视野能看清三十步。荒地四周静悄悄的,只有风吹草动。
但他知道,刚才那一幕不是幻觉。
有人来过,看过,还留下了证据。
他回到桌前,把掌印象画在纸上,旁边标注“油渍,左倾十三度”。
然后他写了首诗。
不是为了引文气,只是为了记录。
诗名《问踪》:
> 足音未曾闻,
> 油痕地上分。
> 若问藏身处,
> 东南有驿尘。
写完他把纸折好,塞进怀里。
这时候,炉中铁水开始倒入模具,发出“嗤嗤”的声响,热浪扑面。
陈砚舟站在一旁,看着金红色的液体缓缓流入铜范,心里盘算着下一步。
火器局的事不能停,但东南方向的情报也得查。
他得派人去一趟。
正想着,门外传来马蹄声。
由远及近,节奏稳定,不像夜探的贼。
他走出去,看见一名驿卒穿着褐色短袍,牵着马站在工坊门口,手里举着一块令牌。
“可是陈大人?”驿卒问。
“是我。”
“兵部加急文书,要您亲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