紫袍人勒马挡在工部库房门前,话音未落,陈砚舟已经转身。他没看那人一眼,也没争辩,只把圣旨往袖中一塞,翻身上马。
马蹄声起,方向不是宫门,也不是府邸,而是城南铁市。
他知道官仓这条路走不通了。有人卡着流程不放,那就不用流程。朝廷不给铁,他自己买。
御马跑得稳,穿过长街时引来不少目光。有人认出这是新科状元,赶紧让路。有孩童追着喊“先生写诗”,他没回头,只从袖里甩出一张纸条,落在路边水沟边。
孩子捡起来念:“今天不教。”
旁边人笑。
陈砚舟不笑。他脑子里正过着一首诗——《秋浦歌》。
百炼坊就在铁市最中间,门脸宽,招牌黑底金字,门口堆着废铁料,几个学徒在打铁。炉火通红,锤声叮当。
他牵马进去,站定。
“我要三百斤上等熟铁,现买现提。”
一个满脸煤灰的胖子走出来,是老板。他上下打量陈砚舟,见是一身青衫,腰悬玉佩,但无官服,便哼了一声。
“没有。”
“没有?”陈砚舟问。
“对,没有。”老板叉腰,“就是有,也不卖寒门。”
周围学徒哄笑。
“我这铁只供大商行,不卖给穷书生凑热闹。”
陈砚舟不动气。他缓步走进铺子,绕过打铁台,走到那块乌黑发亮的铁砧前。
他伸手,轻轻抚了一下。
指尖触铁,脑中诗句自动浮现:**炉火照天地,红星乱紫烟。**
他开口,声音不高:
“炉火照天地。”
话音落下,铁砧突然嗡鸣一声。
火星从炉中跳起,无风自溅,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。
学徒吓了一跳,退后两步。
老板皱眉:“搞什么名堂?”
陈砚舟继续念:
“红星乱紫烟。”
这一句出口,整块铁砧开始震动。表面浮起一层金光,像水波一样荡开。接着,三个字缓缓浮现——
**库存三百斤。**
清清楚楚,就刻在铁面上。
所有人傻眼。
老板瞪着眼,脸上的煤灰都遮不住发白的脸色。他扑通跪下,膝盖砸在地上响了一声。
“大人饶命!小的有眼不识泰山!”
“我不是妖人。”陈砚舟说,“我是奉旨采料的火器局督造。”
他掏出圣旨,展开一角。金光一闪,文书官上次被烫伤的记忆还在,老板抖得更厉害。
“搬铁。”陈砚舟说。
老板连滚爬爬站起来,冲后面吼:“开地窖!搬最好的铁!快!”
两个学徒飞奔往后院。不多时,吱呀一声推开暗门,抬出四口木箱,每口都沉得压肩。
打开一看,铁锭泛青,质地密实,是上等熟铁。
陈砚舟点头。
他从怀里抽出一张银票,千两面额,往老板胸口一拍。
“铁要最好的,别拿次货糊弄我。”
老板双手捧住银票,手抖得像筛糠。
“不敢不敢!小的以后只卖好铁!专供大人!”
“酒……也来一壶。”
全场静了半秒。
老板愣住:“啊?”
“我说,”陈砚舟重复,“酒,来一壶。”
学徒反应快,立刻跑去隔壁铺子买了坛烈酒回来,还带了个粗瓷碗。
陈砚舟接过酒坛,放在铁砧上。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袋,倒出几粒盐,撒进碗里。
“你这是……”老板张嘴。
“喝酒得配点盐。”陈砚舟说,“不然辣嗓子。”
他给自己倒了一碗,举起来,对着铁砧上的字迹。
“敬你这三百斤铁,不远千里来见我。”
一口饮尽。
热气从喉咙烧到胃里。他呼出一口气,把空碗往地上一磕。
“装车。”
学徒赶紧动手,把四箱铁绑上板车。陈砚舟牵过御马,缰绳套在车头。
他站在车旁,看着百炼坊门口一群人低头哈腰,再没人敢笑。
“你们刚才笑得很开心。”他说。
没人敢接话。
“现在知道我是谁了?”
老板跪着没起来:“知道知道!小的该死!”
“不必该死。”陈砚舟说,“只要铁不死就行。”
他翻身上马,一扯缰绳。
板车吱呀启动,拉着四箱铁和一坛酒,缓缓驶出铁市。
路上行人纷纷避让。有人看见车上贴着工部封条,又见马上之人衣襟飘动,腰间玉佩晃动,便问旁边人:
“那是谁?”
“听说是新科状元,会用诗造炮的那个。”
“诗还能造炮?”
“你没听说百炼坊的事?铁砧自己写字,写了‘库存三百斤’。”
“真的假的?”
“不信你去问老板,看他敢不敢说没有。”
话传得快。不到半个时辰,整个铁市都在议论这事。
而此时,陈砚舟已穿出南城门,直奔城西荒地。
那里有一座废弃窑厂,昨夜已被工部划为临时火器工坊。两座土窑,一间破屋,四周插着新立的旗杆,挂着“火器局重地,闲人免入”的牌子。
他把车停在门口,跳下马。
从车上拿下酒坛,抱在怀里。又抽出一把铁尺,敲了敲最近的窑壁。
“咚、咚、咚。”
三声过后,窑顶冒出一股轻烟。
里面有人应声:“来了!”
门拉开,一个满脸烟灰的老匠人探头,看见是他,立刻咧嘴笑了。
“大人您可算到了!炉子我已经预热半天了!就等铁来!”
“铁到了。”陈砚舟说,“四箱,都是上等熟铁。”
老匠人激动得搓手:“太好了!我就说能成!别的我不懂,打铁三十年,一眼就能看出好料!”
“酒我也带来了。”陈砚舟把坛子递过去,“干活前先喝一口,提神。”
老匠人接过酒,闻了闻:“好酒!比我家娶媳妇那顿还香!”
“喝完开工。”陈砚舟说,“今晚必须打出第一门样炮。”
“没问题!”老匠人拍胸脯,“只要料足,我带着五个徒弟轮班干!保证天亮前让您看见火炮雏形!”
陈砚舟点头。
他走进破屋,从怀中取出火器图,摊在桌上。图纸边缘还有金光残留,那是文气淬炼过的痕迹。
他又摸出那张写着“东南行”的纸条,看了一眼,夹进图纸里。
外面,老匠人已经招呼徒弟们卸铁。铁锭落地发出沉重声响。有人搬来风箱,重新点燃主炉。
火焰腾起,映红半边天。
陈砚舟站在窑口前,望着跳动的火光。
他低声念了一句:
“赧郎明月夜,歌曲动寒川。”
声音很轻,只有他自己听见。
但窑中的铁块,突然发出一声低鸣,像是回应。
老匠人端着酒碗走过来,喝了一大口,抹嘴:“大人,您刚才念啥呢?”
陈砚舟不答,只说:
“开始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