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砚舟跟着那辆马车走了三条街。
车轮压过青石板的声音很稳,像是不急着去什么地方。他走在巷子外侧的阴影里,手里的折扇合着,没摇。马车上那个蓝布包袱他记得清楚,雁翅带红,是赵家老一辈传下来的暗记,只有直系和心腹才准用。
这趟车最后停在城南一条死胡同里。门牌已经掉了,墙皮剥落大半,院门口挂着一块歪斜的木匾,写着“昌隆米行”四个字。看样子荒了许多年,可窗缝里透出一点光,说明有人住。
他等了半个时辰。更夫敲过三更,提着灯笼慢悠悠走远。四周安静下来,连狗都不叫。
陈砚舟翻墙进去。脚刚落地,就闻到一股霉味混着谷香。院子里杂草齐膝,厢房门虚掩着,书房那间却关得严实。他走过去推门,门没锁。
屋里没人。桌上有一盏油灯,灯芯快烧尽了,火苗微弱。书架上摆着几本账册,翻开的那页记着“三月十七,进糙米二十石”,字迹潦草,像是随手应付。他扫了一眼就不看了。这种表面功夫,骗不了人。
他蹲下检查地面。地砖有两块颜色偏浅,边缘缝隙比别的地方宽。他用指甲抠了抠,发现其中一块松动。正要撬开,墙角突然传来窸窣声。
几只老鼠从地道口钻出来。个头比寻常的大,毛色黑亮,嘴里都叼着纸片。有的纸被咬掉一角,有的沾着墨迹。它们窜到半路,忽然停下,齐刷刷转头看向他。
陈砚舟没动。
一只老鼠把纸吐在地上,转身又钻回洞里。接着第二只、第三只也照做。不到十息,地上堆了七八张碎纸。
他走过去捡起一张。纸上残留几个字:“……题库……四月初八……贡院东墙……”。另一张写着:“……银三百两,换卷面朱批……”。
他明白了。这些纸是从地下偷运出来的,内容是科举舞弊的记录。老鼠被训练成信差,在密道来回送消息。
他从袖中取出一支朱砂笔,在掌心默写《悯农》。笔尖未触纸,诗句已在脑中浮现。他低声念:“谁知盘中餐,粒粒皆辛苦。”
话音落下,屋内空气一震。那些散落的纸片轻轻颤动,随后一片接一片飘起来,在空中旋转聚合。金光从纸边渗出,像麦穗抽芽般生长。几息之后,所有碎片凝成一束稻穗状的纸卷,穗尖清晰显出五个字:**科举考题泄露**。
他伸手接过。纸卷温热,还能拿。文气所化之物,最多存一天,但够用了。
门外传来脚步声。
门被推开前,他吹灭油灯,退到书架后。来人提着灯笼,咳嗽两声,声音沙哑:“这几日耗子越发猖狂,莫不是咬了祖宗牌位?”
是赵德昌。
他走进来,灯光扫过地面。老鼠啃过的纸片还在,地砖也掀开了。他皱眉:“怪哉,怎的连地砖都开了?”
他在屋里转了一圈,没发现异常。嘴里骂着脏话,关门离开,临走还喊仆役明天请捕鼠人。
陈砚舟等他走远,从窗口翻出去。站在院墙上回头看了眼那间书房,冷声道:“该去会会这位远亲大人了。”
他跳下墙头,往城西走去。
路上经过一家早点铺,炉子刚生火。老板揉着睡眼炸油条,一个小孩趴在摊前看。
“爹,新状元是不是会抓老鼠?”
“谁说的?”
“我听先生讲,诗能变粮食,还能抓坏人。”
“那是瞎编的。”
“可我看见墙上贴诗了,说状元写了《咏柳》,风都听他的。”
陈砚舟没停下,嘴角动了一下。
他回到居所时天还没亮。把稻穗纸卷放进木匣,压在枕头底下。洗了把脸,坐到桌前磨墨。
他写了一封信,内容很简单:
“查昌隆米行地底密道,通何处?
鼠类饲于何所?
纸片来源是否与贡院誊录房有关?
三日内回话。”
写完塞进竹筒,绑在一只灰翅麻雀腿上,打开窗放飞。
麻雀飞走后,他又拿出一张纸,开始抄《悯农》。抄到“粒粒皆辛苦”时,笔尖顿住。
他想起小时候在老家见过的一种虫子。专吃谷种,藏在土里,等到庄稼发芽才钻出来吸汁液。农民看不见它,只能看着田地一片片枯黄。
赵家就像这种虫。
他放下笔,吹熄蜡烛。
第二天早朝,他要去礼部点卯。路过宫门时,看到守城将军站在台阶下。两人对视一眼,将军微微点头。
陈砚舟走上台阶。
礼部大堂里,官员们正在议事。他站在角落,没说话。直到有人提到今年乡试主考官人选,他才开口。
“听说赵氏有个远亲,经营米行多年。”
众人安静下来。
“此人虽不在官籍,但人脉广,常与各地粮商往来。若让他参与科考协办,或许能保证考生膳食供应。”
李明辉站在对面,盯着他:“你什么意思?”
“没什么意思。”陈砚舟笑了笑,“就是觉得,有些人看着不起眼,其实很有用。”
“比如老鼠?”
“比如老鼠。”
李明辉脸色变了。
这时外面传来通报声:“三皇子驾到!”
萧景珩走进来,紫袍玉带,手里拿着一份文书。他看都没看陈砚舟,直接对尚书说:“昨夜接到密报,有人私挖地道,疑似通往贡院围墙。请立即彻查。”
陈砚舟低头喝茶。
茶水映出他的脸,平静无波。
萧景珩说完,目光终于转向他:“陈学士,你说巧不巧,那地道出口,就在一家米行后院。”
“是吗?”陈砚舟抬头,“哪家米行?”
“昌隆。”
“哦。”他点点头,“那家啊。”
“你知道?”
“听说过。”
“那你可知道,那家米行的主人,是你继母的亲戚?”
“不知道。”
“真不知道?”
“我要是知道,早就上报了。”
萧景珩冷笑:“你现在倒装起清白来了。”
陈砚舟放下茶杯,站起身。
“三皇子。”
“何事?”
“您有没有想过,为什么老鼠喜欢往一个地方跑?”
“什么?”
“它们不是乱窜的。”陈砚舟说,“它们只去有粮食的地方。”
“你这话什么意思?”
“我的意思是——”他往前一步,“有人喂了它们,它们才会听话。”
大堂里一下子安静了。
萧景珩盯着他,眼神变了。
陈砚舟没有退。
他从袖中取出那支朱砂笔,轻轻放在桌上。
笔尖朝向萧景珩的方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