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钟第三声响完,陈砚舟已经站在金殿外的石阶下。
他手里那串糖葫芦早就没了,只剩一根光秃秃的竹签。刚才递给小孩的时候,对方咧嘴一笑,他也跟着笑了一下。现在竹签被他随手一抛,落在宫道边的排水沟里,没人注意。
他整了整衣冠,抬脚上阶。
守门侍卫没拦他。昨天百鸟衔花的事传得满城都是,连宫里的太监都在议论“那个能让纸发光的书生”。陈砚舟走过时,几个小黄门探头张望,其中一个差点把托盘摔了。
他没看他们,径直走入大殿。
金殿内早已站满文武官员,分列左右。中间一条红毯直通御座,帝王端坐其上,手里拿着一份策论。陈砚舟一眼就认出那是自己的笔迹——《北疆屯田策》。
他走到丹墀前站定,拱手行礼。
帝王开口:“陈修撰,昨夜驿馆风波,你策论险些被毁。”
陈砚舟答:“小事而已。”
“可你诗藏策论,文气显圣,属实罕见。”
“文章本就是写给人看的,只要人记得,纸丢了也不怕。”
殿中有人轻笑,随即又安静下来。
帝王翻开手中策论,目光扫过内容,缓缓道:“你说北漠若犯边,当以火器制之?”
“是。”
“若真开战,胜算几何?”
“七分在人,三分在天。”
“那你选战,还是和?”
陈砚舟抬头,声音清楚:“臣选战。”
话音刚落,右班中走出一人。紫袍玉带,手持折扇,脸上带着笑意。
萧景珩上前一步,躬身道:“父皇明鉴。北漠骑兵来势汹汹,我军多年未大规模用兵,粮草调度、边关防务皆有隐患。此时言战,恐伤国本。”
帝王问:“那依你之见?”
“和为上策。”萧景珩说,“可遣使议和,择宗室女赐封公主,远嫁北漠,结两邦之好,换十年太平。”
他话说得慢,语气诚恳,仿佛真是为了百姓安宁着想。
陈砚舟冷笑一声。
这一声不大,但在安静的大殿里格外刺耳。
萧景珩转头看他:“陈修撰笑什么?”
“我在笑三皇子装得真像。”
“放肆!”
“怎么?我说错了?”陈砚舟往前走了一步,“你说要送‘宗室女’去和亲?哪来的宗室女?咱们大雍最近十年出生的公主加起来不到五指之数,你还想打包送去几个?”
有人憋不住笑,赶紧捂嘴。
萧景珩脸色微变:“你曲解本王之意!”
“我没曲解。”陈砚舟盯着他,“你要送的不是什么宗室女,是你早就和北漠叛将商量好的交易货品——慕容昭宁。”
全场哗然。
连帝王都猛地抬头。
陈砚舟不退不让:“她不是我们的人,是北漠的公主。你把她推出来当和亲对象,说得难听点,叫卖子求荣;说得再难听点,叫引狼入室。”
“你血口喷人!”
“我有没有血口喷人,你自己心里清楚。”陈砚舟从袖中抽出一卷纸,高高举起,“这是我写的《火器制要图》,附在屯田策后面。里面写了炮台怎么造,火药怎么配,铁料怎么炼。只要三个月,我能督造千门火炮,布防雁门、居庸、紫荆三关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更大:“一炮轰出,敌营三十里内寸草不生。”
殿中一片寂静。
几位老将军互相看了看,其中一人忍不住问:“真能炸三十里?”
“三十里是保守估计。”陈砚舟说,“要是风向对,炸四十里也有可能。”
这次不止一个人笑了。
连帝王都忍不住拍了下扶手。
萧景珩急了:“父皇!此等狂言岂可信之?他一个翰林学士,懂什么火器?纸上谈兵罢了!”
“我不是纸上谈。”陈砚舟打开图纸摊在案上,“你们看这里,这是火药桶的密封结构,用的是双层铜皮夹胶。那边是炮管铸造的倾斜角度,保证射程稳定。还有这个——”他指向一处标注,“风速测算表,根据每日卯时风向调整发射方位。”
兵部尚书凑过来一看,眼睛瞪大:“这……这和工部存档的完全不一样。”
“当然不一样。”陈砚舟说,“旧法落后二十年。”
萧景珩声音发紧:“你这些图,谁知道是不是瞎画的?”
“你可以派人去查。”陈砚舟看着他,“去我住的驿馆翻箱倒柜都行。或者你现在就让人去城外铁匠铺看看,我这几天订了多少铁料。”
“你早有准备?”
“我从会试那天就开始准备了。”
帝王终于站起来。
他走到案前,仔细翻看图纸,越看越快,最后猛地合上,大声道:“好!好个炮轰三十里!”
他转身面对群臣:“这些年你们总说祖制不可违,规矩不能破。可敌人打上门来,难道也跟他说‘对不起,我们守规矩,不打仗’?”
没人敢接话。
“传令下去!”帝王高声道,“召兵部尚书即刻入殿,会同工部、户部,共议火器督造事宜!所需银两,从内帑先拨十万两!”
圣旨还没写,命令已经出口。
朝堂震动。
主战派大臣一个个挺直腰板,连平时不爱说话的也开始交头接耳。
萧景珩站在原地,脸黑如墨。
他忽然上前一步:“父皇!陈砚舟此策耗资巨大,万一失败,国库空虚,民心动摇,谁来负责?”
“我负责。”陈砚舟说。
“你?”
“对,我。”他直视萧景珩,“如果三个月后没有千门火炮,如果一次实战都没打赢,我自愿削籍为民,永不录用。”
“那你要是成功了呢?”
“成功了?”陈砚舟笑了,“那就请三皇子以后少提和亲这两个字,免得脏了朝廷的脸面。”
满殿哄笑。
连几个御史都低头忍笑。
萧景珩咬牙:“你别得意太早。你那些图纸,我看未必经得起推敲。”
“你可以挑毛病。”
“我会的。”他冷冷道,“而且很快。”
陈砚舟不动声色。
他知道对方要做什么。
就在昨夜,他故意让周禄看到《塞下曲》的手稿,里面藏着一组假数据。鹰隼叼走的那片纸,正是通往陷阱的钥匙。
现在,鱼已经咬钩了。
帝王还在看图纸,忽然问:“你说诗可动天地,也能铸利刃?”
“是。”
“怎么讲?”
“文字承载智慧,智慧催生技术。”陈砚舟说,“一篇好文章能唤醒人心,也能点亮火种。当年李白写‘飞流直下三千尺’,没人觉得是真的。可今天我要写‘炮火横扫三十里’,它就会变成真的。”
帝王沉默片刻,忽然大笑:“有意思!太有意思了!”
他走回御座,坐下,目光炯炯:“今日朝会到此为止。陈修撰留下,其余人退下。”
群臣陆续离开。
有人经过陈砚舟身边时低声说:“年轻人,干得漂亮。”
是位白胡子老将军。
陈砚舟点头致意。
大殿渐渐空了。
只剩下他和帝王,还有站在角落的萧景珩。
那人没走。
他站在阴影里,手里折扇轻轻敲着手心。
帝王低头继续研究图纸,眉头时而皱起,时而舒展。
陈砚舟静静站着。
他知道真正的风暴还没来。
萧景珩不会就这么算了。
果然,片刻后,那道声音响起:
“陈修撰。”
他抬头。
萧景珩看着他,嘴角微微扬起:“你说你能造火炮。”
“我说了。”
“那我问你——”
他一字一顿:
“你可敢以性命担保,这炮真能响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