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更鼓响的时候,陈砚舟正坐在案前。
他没睡。眼睛也没闭。手里那支笔还沾着昨夜写诗留下的墨,干了一半,像块黑疤贴在笔杆上。窗外的瓦片碎了一块,裂口朝下,风吹进来有点冷。他不动,只盯着面前那个木箱。
这是装策论的箱子。昨晚他亲手封的。火漆印还在,锁扣也完好。十杰守了一夜,没人碰过它。可越是这样,他越不敢打开。
掌事太监就是这时候来的。
门没敲,人就进来了。穿着灰袍,腰带系得紧,走路不出声。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,看了眼地上的碎瓦,又看向陈砚舟。
“陈修撰,时辰到了。”他说,“金殿策问,误不得。”
陈砚舟点头,伸手去解箱扣。
火漆一剥就落,锁开了。他掀开盖子,里面整整齐齐叠着几页纸。封面是他亲笔写的《北疆屯田策》,格式页也齐全。可翻到正文,纸上一个字都没有。白的。
他手指顿了一下。
不是烧,不是撕,也不是被水泡烂。是被人用特殊药水洗掉了墨迹,再重新压平晾干。这种手法很细,一般人看不出来。但陈砚舟知道,自己写的每一个字都在脑子里。这稿他背了七遍,连标点都没错。现在纸上空无一字,说明有人调了包。
他抬头,看着掌事太监。
太监嘴角动了动:“许是老鼠啃的。”
“老鼠?”陈砚舟问。
“昨夜巡房听见动静,说是书虫钻进了贡生箱笼。”太监语气平静,“也有几张纸被咬坏的,我让人收走了。”
陈砚舟笑了。
他把箱子轻轻合上,放在一边。然后从袖子里抽出一张折叠好的诗稿,摊在桌上。纸很旧,边角有些发黄,像是经常被人拿出来看。
“你见过文气显圣吗?”他问。
太监不答。
陈砚舟也不等他答。指尖按住纸面,低声念出第一句:
“岱宗夫如何?”
话音落,纸上第一个字浮现,金光一闪即逝。
“造化钟神秀。”
第二个字出来时,空气里有轻微震动。像是风吹过铜铃,但屋里没有铃。
“阴阳割昏晓。”
这一句落下,整张纸亮了起来。字迹如墨泉涌出,一行接一行填满空白。更奇怪的是,空中开始出现影子——一座山的轮廓,从屋顶往下压,像要落地。
太监后退一步。
“荡胸生曾云。”
山影更高了。能看清山体陡峭,云雾缠绕。
“决眦入归鸟。”
一声鸟叫响起。不是外面传来的,是从纸里发出的。
太监腿软了。他想走,可门不知什么时候关上了。风停了,烛火却没灭,反而照得更亮。
最后一句出口:
“会当凌绝顶,一览众山小。”
整间屋子轰然一震。山影凝实三息,随即散去。桌上的纸已经写满,不再是诗,而是完整的策论正文。每一个字都泛着微光,和昨夜那些发光诗稿一模一样。
掌事太监跪下了。
不是故意跪,是膝盖不受控制地弯下去。他脸色发白,嘴唇抖着,嘴里冒出一句话:
“文气显圣……真是文气显圣……”
陈砚舟收起纸,重新折好放回袖中。他站起来,拍了拍衣袖上的灰,说:“你说的老鼠,下次记得别让它进书房。毕竟,它啃不掉我脑子里的东西。”
太监没反应。
门外传来脚步声。两个杂役探头,看见屋里情形,赶紧冲进来扶人。
“掌事大人?怎么了?”
“快!快去礼部报……报……”
他想说“报官”,可话卡在喉咙里。刚才那一幕超出他的理解。他以为只是来换一份纸,赵氏答应的事成之后赏银三百两。他干这行十几年,换过十几份考卷,从没出过事。可这次不一样。这不是改卷,是动了文脉根本。
陈砚舟走到门口,顺手拎起包袱。里面是官服、腰牌、笔墨。他穿好外袍,整理衣冠,动作不急不慢。
“你们把他送去礼部吧。”他说,“就说驿馆出了点小问题,需要备案。”
杂役点头,架起瘫软的太监往外走。路过院子时,那人突然挣扎起来,指着陈砚舟喊了一句:
“你藏策论于诗!”
声音很大,惊飞了几只麻雀。
陈砚舟没回头。
他知道对方终于明白了。那篇《望岳》表面是写泰山,实则是用诗句结构重构策论逻辑。每一联对应一个章节,每一字暗藏关键词。真正重要的内容不在纸上,在吟诵之间。只要他会背,策论就不会丢。
这才是最狠的防备。
你偷得走纸,偷不走诗。
你毁得掉箱,毁不掉记忆。
他走出驿馆大门,天刚亮。街上已有百姓走动,看见他都停下来看。有人认出他是昨日百鸟衔花的那位陈修撰,连忙作揖。
他点头回礼,迈步往前走。
身后,那两个杂役把掌事太监塞进小轿。人还在抖,嘴里反复念叨同一句话:
“诗藏策论……诗藏策论……”
轿夫抬不动,说他太沉。
其实不重。是手抖得厉害,压得杠子往下弯。
陈砚舟走过街角,迎面来了个卖糖葫芦的小贩。他停下,买了一串。
“早上吃这个?”小贩笑。
“昨夜没睡好,补点甜。”
他咬了一口,糖壳脆,山楂酸。
远处传来晨钟声。三响。金殿策问要开始了。
他把剩下的糖葫芦递给路边一个小孩,拍拍他的头。
小孩接过,说了声谢。
陈砚舟转身,朝着宫门方向走去。
一只手按在腰间玉佩上,另一只手插进袖子,摸了摸那张诗稿。
纸是温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