信鸽落在陈砚舟肩头时,爪子上还沾着北漠的风沙。他没动,手指慢慢抬起,解开绑在鸽腿上的小竹筒。竹筒是灰褐色的,一头封着蜡,印着狼头纹。
周围人还在议论碑林的事。
有人说那金光是从文宫深处自己飞出来的,有人说看见青气冲天三息不散,还有人说刚才主碑震动时,听见了一声马嘶,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。
陈砚舟没听这些话。
他把竹筒打开,抽出一张薄纸。纸上字迹利落,墨色沉稳,写着三个字:**敢接?**
下面是一行小字:“若你敢接,明日我便启程赴大雍。”
没人知道这是什么。
但陈砚舟知道。
他低头看着那张纸,指尖轻轻摩挲过“敢接”两个字。嘴角忽然扬了一下,不是笑,是那种知道自己被挑战了的反应。
他还没说话,袖子里的手稿突然颤了一下。
《春望》。
那页纸自己飘了出来,在空中展开。字迹泛起微光,一行行浮现在半空:
国破山河在,城春草木深。
感时花溅泪,恨别鸟惊心。
诗句一出,风就起了。
不是大风,是那种带着暖意的春风,卷着放榜台四周残留的桃花瓣,一圈圈绕着陈砚舟打转。花瓣越聚越多,红成一片,在阳光下打着旋儿。
然后,空中出现了影子。
一个女子骑在马上,银甲映光,长发被风吹起。她没有说话,只是看着陈砚舟,眼神冷,却有一丝藏不住的波动。
是慕容昭宁。
她在雪地里策马奔来的样子,和三年前一模一样。
人群一下子安静了。
有人张着嘴,半天合不上。有人伸手去抓花瓣,结果发现那些花到了手里就碎了,像是幻觉,又真实得让人不敢眨眼。
李明辉站在远处,手里的诗集掉在地上都没察觉。他喃喃道:“这……这不是普通的文气共鸣吧?”
旁边一个老学士摇头:“这不是共鸣,是‘诗引心象’。只有情到深处,诗才能勾出人的影子。”
陈砚舟没看别人。
他盯着空中那个虚影,声音不高,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:“她说我敢不敢接。”
他顿了顿,把婚书折好,放进怀里。
“可她怎么知道,我不只想接——”
他又停了一下,抬头看向虚影消失的地方。
“我还想让她心甘情愿。”
这话一出,四周更静了。
有人开始小声嘀咕:“这是答应了?”
“不只是答应,这是反将一军啊。”
“北漠公主主动提亲,他还说要人家心甘情愿……这胆子也太大了。”
陈砚舟站着没动。
腰间的玉佩有点热,贴着衣服都能感觉到。他知道那是真的,不是错觉。这块玉从边关传回来那天起,就没冷过一次。
就在这个时候,帝王走了过来。
他本来已经转身要走,脚步慢,背影挺直。可听到那句“心甘情愿”后,他忽然停下,回头看了陈砚舟一眼。
然后他笑了。
不是点头微笑那种,是真笑出声了。
“哈哈哈!”
这一声笑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。
帝王走到陈砚舟面前,看了看他怀里的婚书,又抬头看了看还在飘的桃花瓣,最后目光落在他脸上。
“好!”
他说,“朕便做这月老。”
他说到这里,故意停住,没往下说赐婚的话,也没说准不准。就是这么站着,看着陈砚舟,像是在等他接话。
陈砚舟没接。
他只说了两个字:“多谢。”
帝王又笑了一声,拍拍他的肩膀,转身就走。
这个动作比刚才那次拍肩更重一点,力道实,带着点长辈看晚辈成器的意味。
他走了几步,忽然回头:“记得请朕喝喜酒。”
说完,大步离去。
人群这才彻底炸开。
“皇上认了!”
“这是默许了!陈学士要娶北漠公主了!”
“天啊,寒门出身能娶外族王女,这可是开国都没有的事!”
陈砚舟还是站着。
他没看人群,也没追帝王的背影。他只是把手伸进怀里,摸了摸那封婚书。纸很薄,但压着手心有种沉甸甸的感觉。
他知道这不只是婚约。
这是赌约。
慕容昭宁不是来求和的,她是来下战书的。她用一封信逼他表态,逼他在天下人面前说出心里话。
而他接了。
不仅如此,他还反手给了她一个更大的局——你要我接?可以。但你要心甘情愿嫁给我,不是因为政局,不是因为和谈,不是因为父命。
是因为你愿意。
风渐渐停了。
桃花落地,碎成一片粉。
可就在这时,天上忽然传来鸟叫。
一开始是一两声,接着是十几声,再后来是上百只鸟同时鸣叫。它们从四面八方飞来,嘴里都叼着花瓣,有红的、白的、紫的,盘旋着绕放榜台飞了整整三圈。
一圈。
两圈。
三圈。
然后散开,消失在天空尽头。
有个小孩指着天喊:“百鸟衔花!真的是百鸟衔花!”
他娘赶紧捂住他的嘴:“别乱说,这是吉兆!”
可谁都明白,这不是巧合。
三天前陈砚舟吐血题壁,说“赵氏灭”,第二天就有百鸟飞向贡院。今天他又一次站在这里,婚书到手,百鸟再来。
一次是奇,两次是命。
有人开始往他脚下扔花,有举子把自己的诗卷揉成团扔过去,还有个老头跪下来磕了个头,起来时满脸是泪。
“我活了六十岁,没见过这样的事。”他说,“文气动天地,百鸟迎良缘。这是天定的。”
陈砚舟没动。
他只是低头看了一眼脚边的花。
一朵桃花正巧落在他鞋尖上,湿漉漉的,像是刚从雨里捞出来。
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慕容昭宁那天。
也是春天。
她骑着白马穿过战场,身上还带着血,手里拎着敌将的头。他站在尸堆旁念《从军行》,念到“黄沙百战穿金甲”时,她勒马停下,看了他一眼。
那一眼,比今天所有的花加起来都重。
他抬手摸了摸腰间的玉佩。
温的。
很稳。
远处,守城将军站在街角,远远朝他拱了拱手。
陈砚舟回了个礼。
他没说话,只是把婚书重新拿出来,展开最后一行小字。那里原本是空白的,现在却多了一行新写的字,墨迹未干:
“你若不来,我就杀进皇城抢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