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砚舟放下酒碗,手指敲了三下桌面。伙计会意,提着篮子出门,帽檐压得低低的,竹管藏在菜底下。屋檐下的鸽子低头啄了两下食盆,扑棱飞走。
他刚要起身,外头一阵骚动。几个差役抬着个瘦得脱形的老汉进来,往墙角一放,转身就走。老汉嘴里哼着,声音像破风箱。一个五六岁的小孩蹲在他身边,小手摸着他的脸,一声不吭。
李明辉皱眉:“这是从哪来的?”
“城南。”陈砚舟站起身,走过去蹲下,“今天刚来的流民,说是北边旱了三个月,颗粒无收。”
小孩抬头看他,眼睛干干的,没哭。陈砚舟心里一紧。
他回身抓起笔墨纸砚,铺在草席上,脑子里却一片空。写什么?骂官府?求赈灾?这些话写了也没用。
忽然,脑中那本《唐诗三百首》轻轻一颤,《过华清宫》一页亮了起来。“一骑红尘妃子笑,无人知是荔枝来”十个字金光浮动。
他愣住。
荔枝?千里快马只为一口鲜果,帝王尚能建驿道、换人换马不歇息。如今百姓饿得啃树皮,官府运粮却慢得像爬?
他提笔就写。
“救灾如救火,迟一日则多死百人。古有荔枝驿,今可设赈粮急递道。每五十里设一站,换马不换人,昼夜兼程。粮车插红旗为号,沿途不得阻拦。”
写到这里,他又顿住。光快没用,苏州存粮也不足。得从外地调,可富户囤粮不放,强征又怕激起民变。
他闭眼回想前世看过的史料,猛地睁眼,继续写道:“以工代赈。招募灾民修渠铺路,日供两餐,完工后发米券,可换布匹盐油。既稳民心,又利长远。”
末尾,他写下一句:“诗非仅供咏叹,亦可藏经世之策。昔日荔枝为一笑,今日粟米为万生。”
笔尖落纸,整张策论边缘泛起淡淡金光。“以诗观史”四个字微微发亮。
他卷好纸,直奔守城将军府。
将军正在校场点兵,听说陈砚舟来了,眉头一皱:“这个时候,你还来吟诗?”
“不是吟诗,是送策。”陈砚舟把纸递过去,“城南已有三十多人饿倒,再拖三天,就得开仓抢粮了。”
将军冷笑:“你一个书生,懂什么治民?我准备明天带兵去富户家征粮,总比等死强。”
“征粮是下策。”陈砚舟摇头,“您带兵去了,人家开门放粮还好说。不开门呢?您砸门?伤人?杀人?一场乱子下来,苏州就毁了。”
将军脸色变了:“那你让我干看着?”
“不。”陈砚舟打开策论,“先调贡院备用的八匹文书马,组成第一支急递队。同时派人去找商队,许诺官府出钱租马,按里程结算,战后加倍补偿。再让灾民自己动手,给口饭吃,他们不会闹事。”
将军盯着那张纸,看到“五十里换马”那段,眼神动了。
“你说的这法子……真能行?”
“试试就知道。”陈砚舟说,“今晚就发第一批粮,明日清晨必须到。”
将军沉默片刻,突然拍案:“好!就按你说的办!我亲自带人去调马!”
天还没亮,三辆插着红旗的粮车从西门疾驰入城。车轮滚滚,马蹄翻飞,赶车的全是军中老手,中途换了三批马,一口气跑了二百里。
城门口,灾民挤成一片。有人看见粮车,喊了一声:“来了!”
队伍停下。陈砚舟站在粥棚前,亲自舀粥。每人一碗,不多不少。
一个老妇捧着碗,手抖得厉害。她儿子躺在地上三天了,水米未进。她舀了一勺,吹了吹,喂进儿子嘴里。那男人喉咙动了动,终于咽下去。
老妇跪在地上,眼泪掉进粥里。
旁边一个汉子抹了把脸,突然大喊:“陈解元是活菩萨!”
这一声像点着了火。几十个、上百个灾民跟着跪下,齐声高呼:“陈解元是活菩萨!”
声音传出去老远。
守城将军站在棚子边上,看着这一幕,半天没说话。最后他走到陈砚舟面前,拱手:“我错了。我以为文人只会耍嘴皮子,没想到你真能办事。”
陈砚舟笑了笑:“嘴皮子也是功夫。”
将军点头:“从今天起,全城按你的法子来。急递道我派人去建,工赈的事你定规矩,我出兵维持秩序。”
正说着,人群后头传来一声冷笑。
“活菩萨?明日便让你成死菩萨!”
陈砚舟转头。钱永昌站在街角,披着黑斗篷,脸藏在阴影里。说完这句话,他转身就走,脚步很快。
将军怒道:“我去把他抓来!”
“别。”陈砚舟拦住他,“让他走。”
“你不怕他使坏?”
“他越急,说明我们踩到痛处了。”陈砚舟把笔收进袖子,“现在最要紧的,是查粮仓账目。我怀疑有人贪了赈粮。”
将军一愣:“你信不过自己人?”
“我不是信不过人。”陈砚舟望向远处的粮仓,“我是信不过饿肚子的人还能忍多久。”
他说完,朝粮仓方向走去。
街上人渐渐散了。暮色落下,风吹得旗子哗啦响。一辆空粮车停在路边,车板上还沾着泥和草屑。
陈砚舟走到巷口,听见身后有脚步声。他没回头,只把手伸进袖子,握住了那支笔。
笔杆温热,像刚被阳光晒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