乾清宫的龙涎香气浓得化不开。
皇帝寝殿外的汉白玉台阶上,太医署院判带着三名御医跪成一排,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面,连呼吸都屏着。殿内传出的每一声咳嗽,都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尖上。
陆仁贾站在东侧廊柱的阴影里,猩红的千户袍服在昏黄的宫灯下暗得像凝固的血。他微微垂着眼,看着自己皂靴的靴尖——那里沾着从宫外一路疾驰带来的夜露,此刻正在汉白玉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水痕。
戌时三刻。
这个时间像烙铁般烫在他的意识里。两个时辰前,皇帝在批阅楚王谋反案的奏折时突然呕血,而后陷入了时昏时醒的状态。曹正淳是第一个赶到的人,而后整个紫禁城便进入了无声的封禁。
“陆千户。”
一个低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陆仁贾没有回头,他知道来的是司礼监随堂太监赵安——曹正淳在宫内的左膀右臂。
“督公在文渊阁等您。”
文渊阁。陆仁贾的眼皮微微跳了一下。那是内阁大臣们议事的地方,曹正淳此刻去那里,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。
穿过三道戒备森严的宫门,文渊阁的飞檐在夜色中显露出沉黑的轮廓。阁内灯火通明,但异常安静。当陆仁贾踏进正堂时,看到的场景让他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。
五张紫檀木的太师椅空着四张。
唯一坐着的人,身穿绛紫色织金蟒袍,正低头翻阅着堆积如山的奏本。烛光在那张喜怒难测的脸上跳动,将深刻的法令纹映得如同刀刻。
曹正淳没有抬头,只是用戴着翡翠扳指的右手,指了指身侧那张空椅。
“坐。”
陆仁贾依言落座,目光扫过桌面。那些奏本的最上方,赫然是内阁今日本该呈送皇帝的“票拟”——那些写着阁臣处理意见的黄色纸条,此刻都静静地躺在曹正淳手边。
“陛下昏睡前的最后一句话,”曹正淳终于抬起头,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,“是‘厂臣,国事暂托’。”
六个字。
陆仁贾感觉到自己的后背渗出了细密的冷汗。这六个字的分量,足以压垮大明朝堂上任何一位阁老,也足以让眼前这位东厂督公,在皇帝病危期间成为实际上的摄政者。
“楚王谋逆案,三司会审的奏议。”曹正淳将一本奏折推到他面前,“内阁的意思是拖,等陛下龙体康复再议。”
陆仁贾翻开奏本,目光迅速扫过那些工整的馆阁体。字里行间,他读到了更深的东西——内阁在观望,在拖延,在等待这场突如其来的权力真空期会催生出怎样的变局。
“你怎么看?”曹正淳问。
陆仁贾沉默了片刻。文渊阁外传来梆子声,子时了。远处乾清宫的方向依旧灯火通明,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。
“督公,”他缓缓开口,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,“楚王案拖延一日,他在江南的残余势力就多一日时间销毁证据、转移财货。更重要的是——”
他抬起眼,直视曹正淳:“朝野上下都在看着,看东厂能不能在陛下病重时,稳住这大明的江山。”
曹正淳笑了。那笑容里没有温度,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算计。
“说下去。”
“内阁要拖,是因为他们怕。”陆仁贾的指尖划过奏本上那些推诿的措辞,“怕督公借楚王案进一步扩大权柄,怕这朝堂彻底变成东厂的一言堂。但他们更怕的,是万一陛下……新君登基,他们会因为今日的拖延,背上一个‘姑息养奸’的罪名。”
“所以?”
“所以督公不能让他们拖。”陆仁贾从袖中取出一份薄薄的册子,那是他三个时辰前刚刚整理完的东西,“这是楚王谋逆案的关键证据链条,以及三日内可以缉拿归案的十七名核心党羽名单。人证、物证、口供,都已齐备。”
曹正淳接过册子,一页页翻看。烛火噼啪作响,映着他眼中逐渐亮起的光芒。
“明日卯时,”陆仁贾的声音压得更低,“督公可持此册直入文渊阁,召集内阁、五军都督府、六部尚书。不必争论,只需将证据一一摆出,然后问他们一句——”
他顿了顿,一字一句道:“‘诸位是要等楚王的刀架到脖子上,才肯为国除奸么?’”
寂静。
长久的寂静后,曹正淳缓缓靠回椅背,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盯着陆仁贾,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年轻人。
“陆仁贾,”他说,“你知道你刚才这番话,是在教本督如何独揽朝政么?”
“卑职是在教督公,”陆仁贾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,“如何在这风雨飘摇之时,让大明这艘船不沉。”
又是一阵沉默。
然后,曹正淳忽然放声大笑。那笑声在空旷的文渊阁内回荡,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。
“好!好一个不让船沉!”
他猛地起身,绛紫色的蟒袍在烛光下展开如鹰翼。走到窗前,推开那扇沉重的雕花木窗。夜风灌入,吹得满桌奏本哗哗作响。
窗外,紫禁城的万千宫阙在夜色中绵延,像一头沉睡的巨兽。
“自永乐爷设立东厂以来,”曹正淳背对着陆仁贾,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锐气,“厂臣掌刑狱、刺机密,却从未有人真正触及这帝国运转的枢纽。内阁票拟,司礼监批红,六部执行——这套规矩运行了一百多年。”
他转过身,脸上再无半分笑意。
“但现在,陛下说‘国事暂托’。”他走到那张象征着内阁首辅的紫檀椅前,伸手抚过光滑的扶手,“从今夜起,所有奏本不入内阁,直送司礼监。所有调兵文书,需加盖东厂关防。所有三品以上官员的任免——”
他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一叩。
“需本督点头。”
陆仁贾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快。他亲眼见证了一个时代的转折点——从今夜起,大明的权力中枢将不再只是文渊阁和司礼监,还要加上一个名字:东厂提督太监曹正淳。
“督公,”他低声问,“需要卑职做什么?”
曹正淳走回桌前,从那一堆奏本中抽出一份,丢到陆仁贾面前。
“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使冯骧,三日前递的折子,说要调三百缇骑赴江南协查楚王余党。”曹正淳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,“冯骧是楚王妃的远房表亲,这三百人去了江南,是剿匪,还是报信?”
陆仁贾翻开奏本,迅速浏览。冯骧的措辞滴水不漏,程序上毫无破绽。
“卑职明白了。”他合上奏本,“这份调兵文书,不会走出这文渊阁。”
“不止如此。”曹正淳从怀中取出一枚玄铁令牌,放在桌上。令牌上阴刻着一条狰狞的螭龙,那是东厂最高级别的“钦差办案”令。
“带着它,去北镇抚司。”曹正淳的声音冷得像冰,“告诉冯骧,江南的事,东厂自会处置。他若真想为陛下分忧——”
他的目光落在桌角那份楚王案证据册上。
“楚王在京中的七处别院,三十四家商铺,还有埋在五城兵马司里的两个千户,就交给他来清查。三日为限,少查一处,提头来见。”
陆仁贾拿起那枚沉甸甸的令牌。玄铁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,一直传到心里。
这是投名状。
曹正淳要他用这枚令牌,去逼锦衣卫的实权人物低头,去测试东厂此刻的权威到底能延伸到多远。成功了,冯骧将成为东厂在锦衣卫中的一枚棋子;失败了……
“卑职领命。”他没有丝毫犹豫。
曹正淳看着他,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。这个年轻人太聪明,太懂得审时度势,也太清楚权力的游戏规则。这样的人用得好,是把无往不利的妖刀;用不好……
“陆仁贾,”他忽然开口,“等你从北镇抚司回来,本督有样东西要给你。”
陆仁贾躬身:“是。”
退出文渊阁时,子时已过半。夜风更冷了,吹得廊下的宫灯摇晃不止。陆仁贾握紧手中的玄铁令牌,抬头望向乾清宫的方向。
那里的灯火依旧明亮,但一种无形的、沉重的气息已经开始弥漫整个紫禁城——那是权力转移时特有的窒息感。
他迈步走入夜色,猩红的袍角在风中翻卷如旗。
从今夜起,九千岁曹正淳独掌枢密。
而从今夜起,他陆仁贾也将踏上一条再也无法回头的路——一条通往权力最暗处,也最亮处的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