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,已深。
陆仁贾躺在理刑千户值房后辟出的静室内,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。白日里强压下的蛊毒,在夜深人静时再次隐隐发作,如同有无数细小的虫蚁在血脉骨髓间啃噬,不剧烈,却磨人。他并未沉睡,只是闭目假寐,耳廓微动,捕捉着窗外的一切声响。
曹督公府邸的密室疗伤后,他被严密护送回东厂自己的地盘。窗外,张阎如同最忠诚的恶犬,亲自带着一队精锐番子,将这小院守得铁桶一般,连只多余的飞蛾都难闯入。空气里弥漫着金疮药和淡淡血腥气混合的味道,还有东厂特有的、无所不在的压抑。
突然,一阵极轻微的、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衣袂拂动声,从侧后方的窗棂传来。
不是正门,不是前院,是防守相对薄弱,但更显隐秘的一侧。
陆仁贾眼皮未抬,搭在锦被外的右手食指,却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。袖中,一柄冰凉短小的淬毒匕首滑入掌心。伤重,不等于毫无还手之力,尤其是在这东厂核心,他的卧榻之侧。
窗棂被一道巧劲无声无息地撬开,一道纤细窈窕的黑色身影,如同夜魅般滑入室内,落地无声。她显然极擅此道,对东厂的巡逻规律和此处防卫的细微空隙了如指掌。
室内只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,光线昏黄,勉强勾勒出来人的轮廓。一身利落的夜行衣紧紧包裹着玲珑的身段,面上蒙着黑巾,只露出一双在暗夜里依旧亮得惊人的眸子,那眸子里此刻盛满了复杂的情绪——有关切,有担忧,更有几分江湖儿女的决绝。
她一步步靠近床榻,脚步轻得像猫。目光落在陆仁贾苍白却依旧难掩俊秀的脸上,看着他微蹙的眉头,呼吸不由得窒了窒。
就在她距离床榻尚有五步之遥时,陆仁贾闭着眼,忽然开口了,声音带着伤后的沙哑和一丝疲惫,却清晰无比:
“林姑娘,漕帮的‘踏浪无痕’身法果然名不虚传,竟能悄无声息摸到我这东厂理刑千户的病榻前。是来看陆某死了没有?”
那身影猛地一僵,露在外面的美眸闪过一丝惊愕,随即化为无奈。她抬手,轻轻扯下了脸上的黑巾,露出一张明媚中带着英气的脸庞,正是漕帮帮主之女,林素儿。
“你…你怎知是我?”她声音压低,带着一丝被识破的懊恼。
陆仁贾这才缓缓睁开眼,目光平静地看向她,嘴角甚至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:“这满京城,有这般高明轻功,又会冒险来探我这‘厂狗’伤势的姑娘,除了你林大小姐,陆某想不出第二人。”
他话语里带着惯有的调侃,甚至自嘲,但林素儿却听出了他气息的不稳。她不再犹豫,快步上前,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,目光急切地在他身上扫视:“伤得如何?中的是什么毒?还是蛊?我漕帮亦有良医,或许…”
“不劳林姑娘费心。”陆仁贾打断她,语气疏离却不算冰冷,“一点小伤,死不了。倒是你,深夜擅闯东厂重地,若被张阎他们发现,只怕你爹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。”
他这话是提醒,也是事实。东厂岂是说来就来的地方?
林素儿咬了咬下唇,看着他疏离的态度,心中一阵气苦,却又无法反驳。她忽然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玉瓶,不由分说地塞到陆仁贾没握匕首的那只手里,触手冰凉。
“这是‘玉露生肌散’,对外伤内淤有奇效。还有这个,”她又拿出一个稍大些的瓷瓶,“是‘百花解毒丹’,虽不知你中何毒,但能压制大部分毒性,缓解痛苦。”
陆仁贾握着那两个还带着女儿家体温的瓷瓶,微微一怔。漕帮秘药,价值千金,尤其是这解毒丹,更是难得。这份人情,不小。
“为何?”他抬眼,直视着她,目光锐利,仿佛要看到她心里去,“你我分属两道,画舫赌局之后,更是两不相欠。陆某是东厂鹰犬,你是漕帮明珠,此举,不妥。”
林素儿被他看得有些心慌,别开视线,语气却倔强:“谁…谁要与你相欠!只是…只是你之前在江南,虽手段…诡谲,却也确实扳倒了一批蛀虫,算是…算是替百姓做了件好事。我漕帮恩怨分明,不愿见你就此死了而已!”
这话说得磕磕绊绊,理由牵强。陆仁贾何等精明,岂会听不出其中的关切远多于所谓的“恩怨分明”。他看着灯光下她微微泛红的耳根,心中掠过一丝极细微的、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澜。
但他很快将这丝波澜压下。他的处境,容不得半分旖旎念头。
“那就多谢林姑娘赠药了。”他将瓷瓶收起,语气依旧平淡,“此地不宜久留,趁张阎还未发现,速速离去。”
林素儿见他收了药,心中一喜,但听他立刻赶人,又涌起一股失落。她站起身,却有些挪不动步子,犹豫了一下,低声道:“你…你自己小心。江湖上,想要你命的人…很多。”
说完,她不再停留,转身便要从来时的窗户离开。
就在这时——
“砰!”
静室的门被人从外面猛地一脚踹开!木屑飞溅!
张阎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,脸色铁青,一双眼睛因为愤怒和难以置信而布满血丝,死死地盯住室内的林素儿,手已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,杀气瞬间弥漫开来,比窗外的夜寒更刺骨。
他奉师命守护此地,竟真有人能潜入!而且还是这个江湖女子!
“好胆!”张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,声音如同腊月寒风,“竟敢擅闯大人养伤静室!给我留下!”
“锵啷”一声,绣春刀已然出鞘半寸,寒光乍现!
林素儿反应极快,在黑巾蒙上的同时,手中已扣住了几枚柳叶镖,身形微弓,如同蓄势待发的雌豹,与张阎凌厉的杀气针锋相对。
室内气氛,瞬间剑拔弩张!
眼看一场冲突不可避免。
“张阎。”
陆仁贾的声音适时响起,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,虽然虚弱,却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。
“退下。”
张阎猛地转头,看向榻上的陆仁贾,眼中满是震惊和不解:“大人!她…”
“我让你退下。”陆仁贾重复了一遍,目光平静地看着张阎,“林姑娘是我请来的客人,不得无礼。”
“客人?”张阎几乎是从喉咙里吼出来,他无法理解,为何师尊要对这个屡次与东厂作对的江湖女子如此维护。
陆仁贾没有解释,只是看着他,眼神渐冷。
张阎胸膛剧烈起伏,握着刀柄的手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。他死死瞪了林素儿一眼,那眼神里的警告和敌意几乎凝成实质。最终,他对陆仁贾的命令不敢违抗,极其不甘地、缓缓地将绣春刀推回鞘中,咬着牙,一步步退到了门外,但那双眼睛,依旧如同钉子般钉在林素儿身上。
“还不走?”陆仁贾看向愣在原地的林素儿。
林素儿复杂地看了他一眼,又警惕地瞥了门口如同门神般的张阎一眼,不再犹豫,身形一闪,便从窗口掠出,融入夜色,消失不见。
窗外,似乎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、带着愤怒和委屈的冷哼,是张阎。
室内,重归寂静。
油灯的火苗跳动了一下。
陆仁贾缓缓松开一直握在袖中的淬毒匕首,掌心竟也微微汗湿。他拿起枕边那两个小瓷瓶,摩挲着光洁的瓶身,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、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暖意,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算计和冷静所取代。
漕帮的人情,不好欠。
而张阎的忠心…似乎,也到了需要稍加安抚的地步了。
夜,还长。而这伤,养得注定不会太平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