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子府的夜宴,设在府内最精巧的“澄心水榭”。
水榭四面环水,仅一道九曲回廊与岸相连,碧琉璃瓦,朱红立柱,檐下悬着八角宫灯,灯罩上绘着细密的山水人物,光晕透出,在微澜的水面上投下碎金般的光影。丝竹管弦之声隔着水波传来,愈发显得缥缈而不真切。
陆仁贾跟着引路的内侍,踏着回廊的木板,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。他身着簇新的青袍官服,虽非蟒袍,却也熨帖平整,衬得他身姿笔挺。只是这华美官服之下,无人知晓他后背已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。
水榭内,灯火通明,暖香袭人。
太子朱载堃并未端坐主位,反而随意地坐在一张临水的湘妃竹榻上,身着常服,月白色的袍子衬得他面容略显苍白,眼神却温润,带着一丝书卷气,与传闻中经历废立风波后的阴郁形象颇有不同。他见陆仁贾进来,竟微微颔首,露出一个堪称和煦的笑容。
“陆百户来了,不必多礼,坐。”太子声音平和,抬手示意身旁的席位。
陆仁贾心中警铃大作。越是平静的水面,底下越是暗流汹涌。他依言在下首的锦墩上坐下,姿态恭敬,却不显卑微。
“孤近日翻阅旧档,见陆百户于侦缉司所行‘工效考成’、‘脉络图示’,颇有新意,于实务大有裨益。我大明若能多几个如陆百户这般的干才,何愁吏治不清,天下不宁?”太子缓缓开口,语气带着赞赏。
“殿下谬赞。卑职愚钝,不过恪尽职守,偶有些许拙见,全赖督公提点、同僚协力,不敢居功。”陆仁贾垂眸应答,言辞滴水不漏,将功劳往上推。
太子笑了笑,不置可否。他轻轻击掌,便有宫娥鱼贯而入,手捧金盘玉盏,珍馐美馔顷刻间摆满了两人之间的紫檀木矮几。菜肴精致,香气扑鼻,更有内侍捧来一壶酒,酒液呈琥珀色,倒入赤金杯中,漾出诱人的光泽。
“此乃西域进贡的葡萄美酒,据说窖藏了五十年,孤平日也舍不得多饮。今日与陆百户相见甚欢,当共饮此杯。”太子说着,亲自执起金壶,便要向陆仁贾面前的赤金杯斟酒。
这一幕,让水榭内侍立的宫人内侍都屏住了呼吸。太子亲自斟酒,这是何等的殊荣!又是何等的试探!
陆仁贾心头一凛,这杯酒,是琼浆,也可能是鸩毒。是拉拢,也可能是催命符。他若坦然受之,传到曹督公耳中会如何?他若推辞,拂了太子面子,后果同样难料。
电光石火间,陆仁贾并未起身避让,反而在太子酒液将满未满之际,伸出双手,稳稳托住了杯底,姿态谦卑,却巧妙地承住了这份“恩赏”,口中道:“殿下厚爱,折煞卑职。此等佳酿,当由卑职敬殿下才是。”
他手腕微沉,将酒杯略低于太子面前的玉杯,以示尊卑。
太子看着他托杯的手,稳如磐石,眼神微微一闪,笑道:“陆百户果然是个妙人。好,那便同饮。”
两人举杯,陆仁贾以袖掩面,将杯中酒一饮而尽。酒液甘醇,带着异域果香,流入喉中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。他面色不变,放下金杯。
“好酒量。”太子赞了一句,目光却落在那双搁在盘边的象牙箸上,“听闻陆百户出身寒微,如今身居要职,可知这金杯玉箸,虽为器物,亦有灵性?非心志坚定、秉性忠纯之人,难以驾驭其华贵,反受其累。”
来了。图穷匕见。
陆仁贾心知,太子的重点不在酒,而在“真心”。他拿起那双温润的象牙箸,触手生凉。他并未去夹那些精致的菜肴,反而用筷尖轻轻点着光可鉴人的紫檀桌面,仿佛在思考,又像是在绘制无形的图。
“殿下明鉴。”陆仁贾抬起头,目光清澈地迎向太子,“金杯也好,玉箸也罢,乃至卑职身上这袭官袍,皆为陛下与朝廷所赐。器物本无性,全在使用之人。譬如这筷子……”
他手腕一转,筷尖在空中虚划。
“单支易折,双支并立,方能夹取实物。一如东厂与朝廷,乃陛下之双臂,缺一不可。卑职蒙督公赏识,授此职司,便如这筷子,唯有恪守其位,尽忠职守,方能不负圣恩,为陛下、为朝廷夹取那些藏污纳垢、危害江山社稷的‘毒瘤’。”
他避开了直接表态效忠太子,而是将忠心的对象拔高到“陛下与朝廷”,并将东厂定位为不可或缺的“臂膀”,既回应了试探,又牢牢站在曹督公的立场上。
太子脸上的笑容淡了些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杯边缘:“哦?依陆百户看来,如今这朝廷之上,哪些算是‘毒瘤’?又有哪些人,堪为这持箸之‘手’?”
这话问得极其刁钻,近乎赤裸地逼他站队,点评朝臣,甚至暗指皇权(持箸之手)。
陆仁贾放下筷子,神色愈发恭谨,言语却愈发锐利:“殿下,卑职乃东厂理刑官,只知依据《大明律》与厂卫条例办事。凡触犯律例,危害社稷者,无论其身居何位,在卑职眼中,皆为‘待查之嫌犯’。至于持箸之手……”
他略一停顿,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晰:“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;率土之滨,莫非王臣。这持箸之手,自然唯有陛下。卑职等,不过是陛下手中之箸,殿下与诸位朝堂肱骨,亦是辅佐陛下执箸之重臣。各司其职,方能保我大明宴席安稳,天下太平。”
他将所有人都纳入“陛下”这个框架下,巧妙地将太子的尖锐问题化解于无形,再次强调了律法和职司的重要性,也隐晦地提醒太子,不要越界。
水榭内陷入一片寂静。丝竹声不知何时停了,只有晚风吹过荷叶的沙沙轻响。
太子凝视着陆仁贾,目光深沉,仿佛要穿透他那张年轻而平静的面庞,看清其下隐藏的真实想法。许久,他忽然轻笑一声,那笑声打破了凝滞的气氛。
“好一个‘手中之箸’,好一个‘各司其职’。”太子拿起金壶,再次将陆仁贾面前的金杯斟满,“陆百户不仅实务干练,于这为臣之道,亦见解非凡。曹督公得人,父皇得人啊。”
这一次,他的语气少了之前的刻意亲近,多了几分真正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。
“殿下过誉。卑职只知,在其位,谋其政。”陆仁贾再次举杯,“尽忠职守,方是臣子本分。”
两人再次对饮。
这一次,酒依旧是那醇厚的葡萄美酒,但水榭内的气氛,已然不同。最初的暖融和煦散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晰的、冰冷的距离感。试探结束了,双方都摸到了对方的底线。
宴席又持续了片刻,太子问了些无关痛痒的闲话,陆仁贾谨慎应答。直到月上中天,陆仁贾才躬身告退。
走出水榭,踏上那九曲回廊,夜风带着水汽扑面而来,吹散了他身上沾染的暖香,也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。他回头望去,澄心水榭依旧灯火璀璨,倒映在水中,宛如仙境琼楼,却又透着无形的森严壁垒。
他知道,今夜他过了第一关。但太子的“真心”之试,绝不会就此结束。这金杯玉箸的盛宴,只是开始。他整理了一下官袍,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,迈着沉稳的步伐,向太子府外走去。
背影在灯影与夜色中,显得既单薄,又透着一股难以撼动的坚韧。这东厂新贵的路,每一步,都踏在刀尖之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