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渐合,将东厂侦缉司衙堂的窗棂染成一片沉郁的暗紫色。
陆仁贾埋首于堆积如山的案牍之间,指尖蘸着朱砂,在一幅刚呈上来的“乾坤脉络图”上快速圈点。图上线条纵横,关联着京城几大盐枭的势力与一条若隐若现的运河私运线。张阎按刀肃立在他身侧,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塔,只有偶尔看向陆仁贾时,眼中才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狂热。
衙内只闻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,以及陆仁贾笔尖划过的沙沙声。自他执掌侦缉司以来,这种近乎窒息的忙碌与高效,已成为此地的常态。
突然,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,在寂静的廊下显得格外清晰。一名值守档头几乎是踮着脚小跑进来,在堂下数步外停住,屏住呼吸,双手高擎过顶,捧着一物。
那并非寻常的牛皮纸公文袋,也非加急的军报木匣。
那是一封帖子。
封套是罕见的云纹宫缎,在昏黄的灯火下流淌着细腻柔滑的光泽。帖子的开口处,用一种极其考究的火漆封缄,漆上清晰地压着一个印记——并非东厂那令人胆寒的狴犴,也非任何部院的官印,而是一条蟠绕的、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龙!
龙纹!
张阎的瞳孔骤然收缩,按在刀柄上的手背青筋微凸。那档头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,头颅深深低下,仿佛手中捧着的不是一份请柬,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。
陆仁贾批注的朱笔顿住了。
他缓缓抬起头,目光越过摇曳的灯焰,落在那封华丽得近乎刺眼的帖子上。衙堂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,连窗外最后一点天光也彻底被夜幕吞噬。
他没有立刻去接,只是静静地看着。几息之后,他才放下朱笔,用旁边雪白的棉布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指尖并不存在的墨渍,动作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。
“何处送来?”他开口,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堂内显得有些空旷。
“回…回大人,”档头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微颤,“是太子府长史,亲自送到衙门口的,言明务必呈交大人亲启。”
陆仁贾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既无受宠若惊,也无惶恐不安。他伸出了手,指尖触碰到那冰滑的宫缎,轻轻将帖子取了过来。
火漆被掰开的细微脆响,在此刻听来格外惊心。
抽出内里的笺纸,是御用的澄心堂纸,质地柔韧,暗隐兰草纹。上面的字迹铁画银钩,力透纸背,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矜贵与威严:
“闻陆卿才具敏瞻,屡建奇功,孤心甚慰。特备薄宴于东宫凝香殿,望卿今夜戌时拨冗莅临,共商‘惠商安民’之策,以解民瘼,以固国本。勿辞。”
落款处,是太子的私印。
“共商‘惠商安民’之策……”陆仁贾在心中默念着这几个字,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。他献上此策本是为了在太子拉拢时转移话题,没想到,此刻竟成了对方邀他入局的正式借口。
太子府夜宴。
这五个字,重若千钧。
这绝非寻常的饮宴。这是东宫抛出的橄榄枝,是储君对一位手握实权的东厂新贵的正式拉拢,也是一张通往帝国最核心权力圈的入场券,同时,更可能是一处步步杀机的龙潭虎穴!
去,意味着他将被打上“太子党”的烙印,彻底卷入夺嫡后更加凶险的朝堂纷争。曹督公那边会如何想?这位九千岁最忌讳的,就是手下人与皇子,尤其是与太子过从甚密。
不去,便是公然拂逆储君的面子。即便太子如今地位看似稳固,但得罪了未来的皇帝,他陆仁贾纵有通天“妖智”,在东厂乃至大明的未来,也将布满荆棘。
他将请柬轻轻放在紫檀公案上,那宫缎的柔光与冰冷的桌面形成了鲜明对比。
“大人……”张阎忍不住低唤了一声,声音里充满了担忧。他虽是个酷吏,但也深知这封请柬背后的凶险。
陆仁贾没有看他,目光重新落回那张尚未完成的盐枭脉络图上,眼神深邃。
堂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。只有那封摊开的鎏金请柬,在灯下无声地散发着诱惑与危险并存的气息。
过了许久,仿佛只是一瞬,又仿佛过了几个时辰。
陆仁贾忽然动了。他伸手,从笔山上重新取过那支朱笔,在盐枭脉络图的一个关键节点上,用力一圈!朱砂红得刺眼。
随即,他站起身,玄青色的蟒袍随之摆动,在灯光下荡开一片暗影。
“更衣。”他淡淡地对侍立在旁的随从吩咐道,声音平静无波,听不出任何情绪。
张阎愕然抬头:“大人,您真要去?”
陆仁贾侧过头,窗外最后的微光映亮他半边脸颊,年轻,却已刻满与年龄不符的冷静与风霜。他没有回答张阎的问题,反而问了一句看似不相干的话:
“张阎,你说,这太子府的厨子,比之咱们东厂衙门的伙食如何?”
张阎一愣,完全跟不上这位上司天马行空的思路。
陆仁贾却已转回头,一边任由随从替他脱下官袍,换上另一件稍显正式却依旧属于东厂体系的常服,一边自顾自地低语,声音轻得只有近处的张阎能勉强听清:
“宴无好宴,席无好席。是佳肴,还是毒药,总得亲口尝过才知道。”
“再说了,”他系好腰间的玉带,动作不疾不徐,“太子殿下亲自相邀,讨论的又是利国利民的‘惠商安民’策,我等为臣子者,岂有不去之理?”
他整理好衣冠,最后看了一眼案上那封华丽的请柬,眼神锐利如刀。
“走吧,莫让殿下久等。”
说完,他率先迈步,踏出衙堂,身影融入门外沉沉的夜色之中。张阎不敢怠慢,立刻挥手带着一队精干护卫紧随其后。
太子府的夜宴,就在今夜。这不仅仅是一顿饭,更是一场关乎未来权力格局的博弈。而他陆仁贾,已持子入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