关外的风,比京城的更烈,刮在脸上像刀子。
晋王封地,代州城。
时近黄昏,残阳如血,将整座代州城染上一层不祥的暗红。晋王府坐落在城北,占地极广,朱门高墙,飞檐斗拱,气势丝毫不输京中亲王府邸,甚至因这塞外边陲的背景,更添了几分粗粝的霸悍之气。
王府门前,两尊石狮狰狞,八名顶盔贯甲的亲兵按刀而立,眼神锐利如鹰,扫视着空旷的长街。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肃杀,连寻常百姓都远远绕开这片区域。
长街尽头,传来不急不缓的马蹄声。
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,踏着青石板路而来。马背上,一人身着东厂理刑千户的猩红官袍,外罩一件玄色披风,腰悬狴犴佩,正是陆仁贾。他身后,只跟着二十名番役,人人缇骑服,佩绣春刀,沉默无言,队形严整,与这庞大的王府相比,显得孤零零的。
但就是这区区二十一人,却让王府门前那八名亲兵瞬间绷紧了身体,手不自觉地握紧了刀柄。
陆仁贾在王府正门前十丈处勒马,抬眼望去。王府大门洞开,里面灯火通明,却静得可怕,如同巨兽张开的大口。他能感觉到,那高墙之后,影壁之间,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,多少张弓弩在暗中瞄准。
“东厂理刑千户陆大人到——!”门内传来一声刻意拉长的通传,尖利而空洞。
陆仁贾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。他翻身下马,动作干脆利落。身后的番役也随之下马,按刀肃立,只有两人紧跟在他身后三步之处,其中一人便是张阎。张阎今日未着甲,只一身深青色劲装,但那浑身散发的煞气,比顶盔贯甲的卫士更令人心悸。
陆仁贾整了整衣袍,迈步向前。他的步伐很稳,每一步的距离几乎相同,仿佛丈量过。猩红的官袍下摆在秋风中微微拂动,像一抹流动的血色。
跨过高高的门槛,眼前是宽敞的王府前院。两侧回廊下,密密麻麻站满了晋王的亲卫,甲胄鲜明,刀枪林立,在渐暗的天色和通明的灯火映照下,闪着寒光。所有目光,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、审视,乃至杀意,聚焦在走进来的这个年轻宦官身上。
压力如山。
陆仁贾恍若未觉,目光平静地扫过两侧,甚至还微微颔首,如同检阅自己的部下。他注意到,这些亲卫站姿标准,眼神凶狠,但其中不少人呼吸略显粗重,握兵器的手指关节发白——他们在紧张,甚至有些……恐惧?
恐惧什么?恐惧东厂?还是恐惧他陆仁贾这个“妖智”之名?
他心中了然,步伐不停,穿过前院,走向正殿。
正殿名“承运殿”,规制僭越,几如小型金銮殿。殿门大开,里面灯火辉煌,丝竹之声隐隐传来,却更衬得殿外肃杀。
殿前台阶下,一名王府长史模样的中年文官上前,皮笑肉不笑地拱手:“陆千户一路辛苦,王爷已在殿内设宴,为千户接风洗尘。只是……”他目光扫过陆仁贾身后的张阎等人,“王府重地,甲兵不得入内,还请千户的随从在此等候。”
陆仁贾停下脚步,看了那长史一眼,忽然笑了。那笑容很淡,却让那长史没来由地心头一紧。
“本官奉皇命,协理厂卫,查办边镇要务。”陆仁贾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传遍安静的院落,“身边自然需得力之人协理文书,记录考成。”他侧头对张阎道:“张档头,将今日的‘考成簿’带上。”
“是!”张阎沉声应道,从怀中郑重取出一个深蓝色绸布包裹的厚册子,双手捧在胸前。那册子封皮无字,却显得异常沉重。
陆仁贾不再理会那长史,抬步踏上台阶。张阎手捧“考成簿”,紧随其后。那长史脸色变幻,想拦又不敢真拦,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一前一后走入那灯火通明却杀机四伏的大殿。
殿内景象与外间的肃杀截然不同。
数十盏牛油巨烛将大殿照得亮如白昼,地上铺着厚厚的西域地毯,两侧席位坐满了晋王府的属官、将领,以及一些本地豪绅。中央空地上,有胡姬正在旋舞,彩袖翻飞,乐声靡靡。主位之上,一人身着四爪蟒袍,面色红润,身材微胖,蓄着短须,一双眼睛细长,开阖间精光闪烁,正是晋王朱棡。
此刻,舞乐正酣,晋王举杯与下首一位武将谈笑,仿佛根本没注意到有人进来。
这是下马威,也是最直接的羞辱——晾着你。
殿内众人的目光或明或暗地投来,有幸灾乐祸,有好奇探究,更多的是冰冷的审视。空气中酒肉香气与一种无形的压力混合在一起。
陆仁贾站在殿门内,静静看着这一切,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。张阎如铁塔般立在他身后半步,手捧“考成簿”,眼观鼻,鼻观心,对满殿的目光和那故意忽视的态度毫不在意。
一曲终了,胡姬施礼退下。乐声稍歇。
晋王好像这才发现殿中多了两人,放下酒杯,目光投来,脸上堆起看似热情的笑容:“哎呀,陆千户到了!本王一时沉迷歌舞,竟未察觉,失礼失礼!快,给陆千户看座!”
一名内侍连忙在靠近殿门、几乎是最末席的位置摆上一个蒲团和矮几。
陆仁贾看了一眼那位置,没动。他向前走了几步,走到大殿中央,对着晋王微微躬身:“东厂理刑千户陆仁贾,参见晋王殿下。”礼数周全,声音平稳。
晋王呵呵一笑,虚抬下手:“陆千户不必多礼。陛下派千户远来边塞查案,实在辛苦。本王特设此宴,为千户接风。来人,斟酒!”
立刻有侍女端上金杯美酒,送到陆仁贾面前。
陆仁贾没有接,目光平静地看向晋王:“殿下盛情,下官心领。只是皇命在身,不敢耽于宴乐。今日前来,一是向殿下问安,二是有些公务上的‘考成’事项,需向殿下禀明,以便记录在案,回京复命。”
他话音一落,殿内瞬间安静下来。歌舞升平的假象被一句话撕破。“考成”、“记录在案”、“复命”,这些字眼像冰锥一样刺入温暖的酒宴空气。
晋王脸上的笑容淡了些,细长的眼睛里光芒闪动:“哦?公务?不知是何等要紧公务,需要劳动陆千户亲自来本王府上‘考成’?”他将“考成”二字咬得略重,带着嘲讽。
陆仁贾仿佛没听出讽刺,从张阎手中接过那深蓝色绸布包裹的册子。他不疾不徐地解开系绳,露出里面一本封面空白的厚册。他翻开册子,纸张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。
“下官奉命协查边镇军备诸事。”陆仁贾低头看着册子,语气如同在汇报寻常公事,“经初步‘考成’,发现代州卫、大同左卫等地,永乐八年至今,兵部核准甲胄共两万三千副,弓弩七千张,刀枪矛头等计四万件。然,实际点验库存及在役军械,与账目核准数目,颇有出入。”
他抬起头,看向晋王:“差额部分,甲胄约缺失三千副,弓弩一千二百张,刀枪矛头缺失约八千件。此外,在役部分军械,多有以旧充新、以次充好之嫌,强度、韧度远不及制式标准。此乃‘考成’不合格项之一,按例,需核查流向,追责相关经手、监管人员。”
殿内落针可闻。晋王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冷意。两侧的属官将领,不少人脸色发白,下意识地避开了陆仁贾的目光。
“陆千户,”晋王缓缓开口,声音低沉,“边镇艰苦,军械损耗本大于内地,有些出入,也是常情。至于以次充好,或许是下面人办事不力,本王自会严查。千户初来乍到,仅凭账目就要定论,是否过于武断?”
“殿下所言甚是。”陆仁贾合上册子,语气依旧平淡,“所以下官并未定论,只是记录‘考成疑点’。此外,‘考成簿’上还有第二项。”
他重新翻开册子另一页:“去岁至今,经由代州、大同出关的商队,尤其是以‘贩运皮毛、药材’为名的商队,数量比往年增了五成。然,关税收缴记录,却未见相应增长。这些商队多数持有大同镇守太监或王府出具的勘合、路引,沿途关卡少有详查。其中,有七支规模较大的商队,其返回时所载货物重量,与出关时载货重量及所贩货物常理严重不符,轻了太多。”
陆仁贾再次抬头,目光如炬,直射晋王:“下官愚钝,算不来这生意经。只想请教殿下,这些商队出关时满载,归来时空空,所贩皮毛药材难道都凭空消失了?还是说……他们运出去的根本就不是货物,而是……”
他顿了顿,一字一句道:“而是那些账面上‘损耗’、‘缺失’的……精铁、军械?”
“轰——!”
仿佛惊雷炸响在众人心头!
“陆仁贾!”晋王猛地一拍案几,霍然起身,脸色铁青,眼中杀机毕露,“你好大的胆子!竟敢在本王府上,信口雌黄,污蔑本王!”
随着他的动作,殿外传来密集而沉重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声!显然,埋伏的刀斧手正在迅速靠近!殿内那些将领也纷纷手按兵器,怒目而视。
乐工舞姬早已吓得瘫软在地,那些豪绅文官更是面无人色。
张阎猛地踏前一步,挡在陆仁贾侧前方半身位,一只手已按在绣春刀柄上,眼神凶戾地扫视四周,像一头择人而噬的猛兽。
剑拔弩张,生死一瞬!
陆仁贾却在此刻,轻轻叹了口气。他不仅没有后退,反而上前半步,将手中那本“考成簿”向前递了递。
“殿下息怒。”他的声音甚至比刚才更平静了,“下官岂敢污蔑?这本‘考成簿’上,所记不过是些待核查的数字和疑点。疑点,就是需要澄清的事情。下官今日携此簿而来,正是想请殿下,帮下官……‘澄清’这些疑点。”
他环视四周那些杀气腾腾的将领和隐约可见的殿外甲士,嘴角竟又浮现出那抹让人心头发冷的淡淡笑意。
“毕竟,”他看向脸色变幻不定的晋王,慢条斯理地说道,“若是澄清不了,或者用刀兵来‘澄清’……那这‘考成’的结论,恐怕就只能按照最坏的情况,呈报陛下和九千岁了。殿下,您说……是坐下来好好‘核对考成’,还是让下官带着这本写满‘疑点’的簿子,看看能不能走出这承运殿……哪一种,对殿下的‘绩效考评’更有利呢?”
他用了“绩效考评”这个词。在这个刀斧环伺、杀机盈殿的时刻,这个词显得如此荒谬,又如此致命。
晋王死死盯着陆仁贾,盯着他手中那本看似普通却重如千钧的“考成簿”,盯着这个年轻宦官脸上那平静到近乎残忍的笑容。殿内的空气凝固了,只有牛油巨烛燃烧的噼啪声,和殿外甲士沉闷的呼吸声。
那本簿子,此刻不再是记录公务的册子。
它是锁链,是砝码,是陆仁贾单刀赴会、直面鸿门的……底气!
是掀翻棋盘,逼对方在规则内博弈的……宣言!
杯酒之间,考成簿前,生死已不再取决于刀斧,而取决于接下来的……选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