城楼之上,身着龙袍的皇帝身形一顿。他扶着墙垛的手,因为用力而指背微微凸起。他没有说话,只是对着身边的内侍官,做了一个极其细微的手势。
黎明的第一缕光线,刺破了笼罩京城的薄雾,将那片由尸体、兵器和凝固血液构成的惨烈画卷,照得纤毫毕现。
学员们劫后余生的欢呼声渐渐平息,他们看着那个拖着李延年,独自站在尸山血海中央的教官,又仰头望向城楼上那个孤高的身影。一股前所未有的肃穆,取代了先前的狂喜。
没过多久,一道尖锐的传令声自城楼上传下,沿着中轴线,响彻皇城内外。
“陛下有旨!文武百官,金銮殿议事!”
……
金銮殿那厚重的大门,被八名内侍缓缓推开,发出沉闷的转动声。
殿内,百官早已按照品级站定。昨夜的厮杀声与火光惊动了整个京城,此刻,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惊疑与不安,窃窃私语声如同蜂鸣,嗡嗡作响。
当陈猛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时,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。
他没有穿朝服,依旧是那身血迹斑斑的黑色皮甲,腰间的横刀未曾入鞘,刀身上干涸的血迹在殿内明亮的烛光下呈现出暗红色。
他身后,跟着那五十多名同样衣甲不整,脸上混杂着疲惫、恐惧与亢奋的勋贵子弟。
最让百官心胆俱裂的,是陈猛手里拖着的东西。
李延年。
这位曾经权倾朝野的相国,此刻如同一个破烂的麻袋,被陈猛抓着衣领,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拖行。他的官帽早已不知所踪,发髻散乱,四肢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,只有微弱起伏的胸膛,证明他还活着。
他被拖过的地方,留下了一道断断续续的血痕,刺目而屈辱。
“哐当。”
陈猛松开手,李延年便软塌塌地瘫倒在大殿中央。
殿内一片死寂。
安郡王站在宗室之首,当他看到自己那个向来顽劣的儿子赵琪,竟也混在那群狼狈的队伍中,身上的皮甲还破了几个口子时,他的心猛地揪紧。不止是他,兵部尚书、户部侍郎……好几位朝中重臣,都在那支队伍里,看到了自家那不成器的子侄。
他们的脸上,瞬间布满了惊骇、愤怒、担忧,种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。
李延年一系的官员们,则个个面如土色,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。
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,一个身影从御史台中走了出来。
都察院左都御史,刘康。他是李延年一手提拔起来的门生,也是其在朝堂上最锋利的一条走狗。
他没有去看地上如同死狗的李延年,而是将手中的象牙笏板猛地一举,直指陈猛。
“臣,弹劾陈猛!”
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尖利,却又充满了某种虚假的慷慨激昂。
“陈猛一介武夫,无陛下圣旨,无兵部调令,竟敢擅自带兵闯入京城!此乃大罪一也!”
“他纵兵围攻当朝一品大员之府邸,形同谋逆!此乃大罪二也!”
“如今更是在金銮殿上,对朝廷宰辅施以如此酷刑,藐视君上,无法无天!此乃大罪三也!”
刘康每说一条,声音便高亢一分,说到最后,他猛地跪倒在地,对着高踞龙椅之上的皇帝重重叩首。
“陛下!此等乱臣贼子若不严惩,国法何在!朝纲何存!臣恳请陛下,立刻将陈猛就地正法,以儆效尤!”
他身后,几名李党的官员也立刻跪下,齐声附和。
“恳请陛下,诛杀陈猛,以正朝纲!”
一时间,殿内杀气四溢。
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龙椅之上。皇帝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,他只是安静地看着下方发生的一切,既没有肯定刘康的言辞,也没有出声呵斥。
那沉甸甸的沉默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他缓缓抬起手,越过跪在地上的刘康,也越过了如山般站立的陈猛,指向了那群惶恐不安的学员。
“赵琪。”
皇帝开口了,他的音调很平,却让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入众人耳中。
被点到名字的赵琪,身体猛地一颤。
大殿中所有王公大臣的视线,齐刷刷地投向了他。他感到自己的双腿在不受控制地打颤,喉咙发干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他求助般地看向自己的父亲安郡王,却只看到一张铁青的脸。
他又看向陈猛。
陈猛没有看他,只是将腰间的横刀,往地面上轻轻顿了一下。
“咚。”
那一声轻响,让赵琪一个激灵,他想起了在那间大通铺里,陈猛说过的话。
“怕死的,现在可以留下。”
“但城破之后,没人能活。”
一股热血,从他的脚底板,猛地冲上了天灵盖。他攥紧了拳头,指甲深陷入掌心。他向前走出一步,双膝一软,跪倒在地。
“回……回禀陛下……”
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,但在空旷的大殿中,却显得格外清楚。
“此事……皆因讲武堂结业大考而起。”
结业大考?
满朝文武都愣住了,这是什么荒唐的理由。
赵琪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,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复杂的朝堂争斗,只是将自己亲身经历的一切,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。
“陈教官……陈大人设下‘京城猎狐’演习,捕获‘间谍’,获取学分……分值最高者,为终极boSS,有五千学分。”
“我等为了……为了争夺头名,便想了些……上不得台面的法子,收买了南城的乞儿,充当耳目……”
说到这里,殿中响起一片压抑的嗤笑声。不少勋贵大臣的脸上,都露出了鄙夷的神情。用乞丐,真是丢尽了勋贵的脸面。安郡王的脸,已经黑得能滴出水来。
赵琪的脸涨得通红,但他没有停下。
“我们在野渡茶寮,找到了那个符合所有特征的‘boSS’。他身手了得,我们……我们打不过,便……便用了渔网、桌布……最后,是我用一把石灰,迷了他的眼睛,才将他制服。”
殿内一片哗然!
“无耻!”
“简直是市井无赖的行径!”
“家门不幸!家门不幸啊!”
几个学员的父亲,已经气得浑身发抖,恨不得当场冲上去,给自家那个丢人现眼的逆子两巴掌。
赵琪把头埋得更低了,但他还是坚持着说了下去。
“我们从他身上,找到了信物……一个蜡丸。那人见信物被夺,便想咬碎藏在牙中的毒囊自尽。我……我情急之下,一拳砸脱了他的下巴,才阻止了他。”
大殿里的斥责声戛然而止。
自尽?毒囊?
官员们脸上的鄙夷和愤怒,渐渐转为了惊疑。他们都不是傻子,一场演习的“演员”,怎么可能会真的准备毒药自尽?
赵琪的声音也渐渐稳定了下来,他将后面发生的事情,一五一十地道出。陈猛的出现,鬼神营的接管,另一队学员抓到的李府管家……
他的叙述虽然稚嫩,没有任何修饰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实感。
当他说完最后一个字,整个金銮殿陷入了长久的死寂。
就在这时,陈猛动了。
他从怀中,掏出两张纸,双手呈上。
“陛下。”
站在龙椅旁的内侍官连忙走下台阶,接过那两张纸,恭敬地呈给皇帝。
皇帝展开第一张纸,上面是龙飞凤舞的供词,末端按着一个鲜红的手印。
陈猛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。
“此乃雁门关信使画押的供词。他已招认,受雁门关守将许威指使,入京与李延年接头,意图在十日后,打开雁门关,放北蛮十万铁骑入关,直逼京师!”
轰!
一语激起千层浪!
“什么?引北蛮入关!”
“这……这是要亡我大靖啊!”
“李延年!他疯了!”
满朝文武,无不骇然失色。之前还叫嚣着要严惩陈猛的刘康,此刻跪在地上,面无人色,汗如雨下。
皇帝拿起第二份供词,与第一份相互印证,别无二致。
最后,陈猛又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。
那是一张薄如蝉翼的信纸,因为被蜡丸包裹,还带着些许褶皱。
“此物,便是从那蜡丸中取出。上面有李延年亲笔所书,以及他的私人印鉴。”
内侍官再次取过信纸,呈了上去。
人证、物证、口供,形成了一条完美得无可挑剔的证据链。
皇帝看着那张写着卖国密谋的信纸,那双往日里古井无波的眼瞳深处,燃起了滔天的怒火。
他缓缓地抬起头,视线扫过下方跪倒一片,噤若寒蝉的李党官员,最后,落在了那个已经瘫软如泥的刘康身上。
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,只是对着殿前的侍卫,吐出了两个字。
“拖出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