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猛捏着那张薄薄的纸,指腹能感受到祖父笔锋留下的深刻凹痕。最后一个问号,像一根无形的刺,扎在他的指尖。
滩涂上的火还在燃烧,发出哔啵的声响,浓重的焦臭与血腥味混杂在一起,钻入鼻腔。
“把所有滑板和弓都收回来,一件都不能少。清点人数,补刀。”陈猛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,他将纸条仔细叠好,揣入怀中。
“是!”赵元大声应诺,他脸上的亢奋还未褪去,转身时,动作却已恢复了军人般的利落。
他提着那柄仍在滴血的陌刀,走向一个还在泥沼中呻吟的倭寇。手起,刀落,呻吟声戛然而止。他没有多看一眼,走向下一个目标。
三百名黑衣卫士,如同三百台精准运转的机器,沉默地执行着命令。他们将那些陷入泥沼、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拖拽出来,堆积在一起。有人专门负责回收那些特制的滑板和强弓,用布仔细包裹,搬运回城。
海州城墙之上,无数百姓一夜未眠。他们亲眼见证了这场屠杀,见证了那片火海地狱,也见证了那群在火光中滑行、如鬼魅般收割生命的黑衣人。
恐惧已经消散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,是敬畏,是劫后余生的庆幸。
“他们……他们是鬼吗?”有人在城墙上喃喃自语。
“是神兵!是陈大人请来的神兵天将,来救我们海州的!”
“鬼兵……在火里行走的鬼兵……”
“海州鬼兵”这个称呼,就这样在人群中悄然传开。
陈猛听到了城墙上传来的议论声,他走到那堆积如山的倭寇尸体前,对着正在清点战利品的赵元下令。
“扒了他们的甲,收了他们的刀。找些石灰和黏土,混上沙石,就在这滩涂上,给我筑一座碑。”
赵元一愣。“猛哥,筑碑?不用他们的头颅筑京观吗?”
“太丑,也太脏。”陈猛的回答简单直接,“我要一座坟墓,一座钢铁的坟墓。把他们的盔甲兵器,全都给我浇筑进去。”
赵元不是很懂,但他立刻去办了。
几个时辰后,当太阳升到最高处,一座三丈高、通体灰黑的方尖碑,就在那片被鲜血浸透的滩涂上拔地而起。阳光下,隐约能看到碑体中露出的扭曲的刀剑和破碎的甲片,像无数被封印在其中的亡魂。
镇海碑。
这座沉默的丰碑,比任何京观都更具压迫感。它无声地宣告着,任何踏足此地的敌人,都将成为这片土地的一部分。
“从今日起,你们不再是新兵,也不叫什么鬼兵。”陈猛转身,面对着他身后那三百名身形笔挺的卫士,“你们的番号,是‘鬼神营’!赵元,任第一任统领!”
“鬼神营!”
“鬼神营!”
三百人齐声怒吼,声震云霄。他们的脸上,是狂热的崇拜。
就在这时,一名卫士捧着一个被海水浸泡过的木箱,快步跑了过来。
“大人!在倭寇主船的船舱里发现的!”
木箱被撬开,里面是几十本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账册和书信。
陈猛随手拿起一本,翻开。上面记录的,是李家通过倭寇向海外走私丝绸、瓷器,再换回金银的详细账目。他一页页翻过,最后,他的手指停在了一封信的末尾。
那上面,是户部尚书李延年亲笔写下的几个字:“事成之后,陈猛人头为证。”
陈猛的手指在那三个字上用力按了按,纸张几乎被洞穿。
他合上账册,将其重新放回箱中。
“好,很好。这下,连棺材本都有了。”他自言自语。
校场上,那个被赵元拖回来的刀疤脸倭寇头目,被一盆冷水浇醒。他还没来得及叫嚣,就看到陈猛拿着一张图纸,走了过来。
“赵元,过来看。”陈猛将一张巨大的人体脉络图铺在地上,“人体有三百六十一个主要穴位,但最能引发剧痛且不致命的,是这几个。”
他指着图上的几个点,开始详细解说。
“比如这个‘肩井穴’,用寸力击打,可让其半身麻痹,痛感直冲头顶,但不会昏厥。还有腿部的‘足三里’,用钝器持续按压,能引发内脏痉挛般的错觉……”
陈-猛讲得认真,赵元听得仔细,两人如同在进行一场严肃的学术研讨。
而被绑在一旁的刀疤脸头目,听着他们用平静的口吻讨论着如何在他身上制造最大的痛苦,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,裤裆处传来一阵骚臭。
陈猛还没说完,那头目已经涕泪横流,用生硬的汉话尖叫起来。
“我说!我什么都说!别用那些……别用!”
京城,户部尚书府。
“啪!”
一只价值连城的宋代官窑玉壶春瓶,被狠狠摔在地上,化为一地碎片。
李延年喘着粗气,他面前的信使抖如筛糠。
“全军覆没?上千人的精锐,连一个海州城都拿不下来?我派去的李管事,也被点了天灯?”
李延年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脑门,他扶着桌子,才没有倒下。
他错了,错得离谱。
他以为陈猛是一头刚出笼的猛虎,现在才发觉,那根本是一头已经成了气候的史前凶兽。
“不能让他回来……”李延年眼中布满血丝,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,“传我命令,去‘血衣楼’,告诉他们,价钱随便开!我只要陈猛死在回京的路上!”
海州,巡盐御史衙门,夜深人静。
陈猛独自坐在书房,烛火下,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。
苏婉晴端着一碗参汤走了进来,她看到了陈猛手边那张被反复摩挲的纸条。
“祖父怎么说?”
陈猛没有隐瞒,将纸条递给了她。
苏婉晴看完,将参汤放在桌上,轻声问道:“你……怎么选?”
陈猛站起身,走到烛火前,将那张牵动着陈家未来的纸条,凑近了火焰。
纸张蜷曲,变黑,最后化为一缕青烟,消散在空气中。
“自立为王,听着不错,但那是被逼到绝路上的选择。”陈猛开口,他的话语清晰而冷静,“祖父这是在考我,也是在提醒我,陈家有给我托底的实力。”
他转过身,看着苏婉晴。
“放着京城中枢的位置不要,去当一个偏居一隅的土皇帝?格局太小了。”
“海州这一战,打出来的不是我的地盘,而是我的本钱,我的嫁妆。”陈猛走到窗前,望向京城的方向,“我要带着这份‘厚礼’,风风光光地回去。我要让皇帝,让满朝文武,都看看这份嫁妆的分量。”
苏婉晴听着他的话,心头一阵激荡。这才是她认识的陈猛,永远不会满足于眼前的苟且,他的目标,始终是那最高处的风景。
她正想说些什么,书房的门突然被人用巨力撞开。
一名鬼神营的卫士,手持一个明黄色的卷轴,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,脸上是无法掩饰的惊惶与激动。
“大人!京城来的圣旨!八百里加急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