紫禁城深处那丝无人察觉的笑意,并未能传递到数百里外的海州。
此刻的海州,正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新生氛围里。菜市口的血迹被冲刷干净,取而代之的是城中几处新开的粥棚,热气腾腾的米粥,让那些最贫苦的百姓,脸上第一次有了血色。
王家和雷豹的家产被清算后,一部分银钱直接变成了工钱,雇佣了大批流民修缮河道、加固城墙。叮叮当当的敲击声,取代了往日的死寂,让这座海滨小城,有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气象。
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。
变故,毫无征兆地降临。
城西的一户人家,清晨时分,男人还好端端地出门上工,不到半个时辰,就被人用门板抬了回来。他浑身滚烫,上吐下泻,整个人蜷缩成一团,口中发出无意识的呻吟。
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,还没来得及哭喊,也接二连三地倒下,症状一模一样。
这,只是一个开始。
一天之内,城西、城北,超过三十户人家出现了同样的病症。恐慌,如同无形的瘟疫,比疾病本身传播得更快。
衙门里,赵元一脚踹开陈猛的书房门,脸上满是焦急。
“猛哥!出事了!城里好多人得了怪病,又吐又泻,烧得人都糊涂了!”
陈猛正在一张大纸上勾画着什么,闻言放下手中的炭笔。他花了两天时间,才把一套基础的引体向上和双杠臂屈伸的器械图纸画出来,正准备让城里的铁匠打造。
“多少人?症状如何?集中在哪些区域?”他没有抬头,问题却一针见血。
赵元将自己打探到的情况快速说了一遍。
“还有,”赵元压低了声线,“外面已经有谣言了,说……说是猛哥你前几天杀戮太重,引来了天罚,这怪病就是老天爷降下的惩罚。”
他说话的时候,几个刚加入卫队不久的年轻人正从门口经过,听见这话,脚步都顿了一下,脸上露出了几分不安。
“天罚?”陈猛站起身,活动了一下肩膀,“我倒想看看,是哪路神仙,敢在我这降罚。”
他走出书房,对着院子里正在操练的卫队下令。
“赵元,带十个人,把所有病患家庭都给我围起来,许进不许出!再派人去城中各处井口守着,在我回来之前,任何人不准取水!”
命令下达,赵元立刻领命而去。
陈猛则独自一人,径直走向了疫情最严重的城西。
他走进第一户发病的人家,一股酸腐的恶臭扑面而来。一家四口都躺在草席上,人事不省。陈猛蹲下身,他没有去探脉,而是掰开一个男人的嘴,看了看对方的舌苔,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。
他站起身,走到院里的水缸前,舀起一瓢水,放在鼻下闻了闻。
这户人家的邻居们都躲得远远的,隔着院墙,用一种既恐惧又夹杂着怨恨的姿态,看着这个给海州带来变故的年轻人。
“就是他!他杀的人太多了!触怒了鬼神!”
“我们都要被他害死了!”
陈猛没有理会那些声音。他走出院子,又接连查看了七八户病人,情况大同小异。最后,他在一口公用的水井旁停下了脚步。
他从怀里取出一根随身携带的银针,这是苏婉晴特地为他准备的,用来测试食物。他将银针探入刚打上来的一桶井水里。
片刻后,他取出银针,针尖并没有变黑。
周围的百姓发出一阵骚动,有人喊道:“看!不是毒!就是天谴!”
陈猛将银针举起,对着阳光。针尖确实没有变黑,但在针体中段,却附着上了一层极其细微的、带着油腻感的灰白色物质。
他回到衙门,苏婉晴早已等候在此,她身后,是堆积如山的药材。
“城里能买到的清热解毒的药材,我都买来了。”苏婉晴的脸上写满了忧虑。
“这不是瘟疫。”陈猛开口,第一句话就让苏婉晴和刚返回的赵元都愣住了。
“这是中毒。”陈猛将那根银针递给他们看,“井水里,被人投了大量腐烂的动物内脏,还有这个。”
他指着那层灰白色的附着物。
“这是一种慢性毒药,掺杂在动物腐尸的油脂里,银针验不出来。它不会立刻致命,但会破坏人的脏腑,再配合腐尸带来的秽物,足以让一个壮汉在三天之内衰竭而亡。”
赵元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。“李家的杂碎!”
“他们的目的,不是杀几个人,是想让海州变成一座死城。”陈猛走到自己画的那张海州地图前,“既然他们跟我们玩生化战,那我们就用卫生战来回应。”
一张张盖着巡盐御史大印的告示,被迅速贴满了全城。
“奉巡盐御史陈大人令:即刻起,全城军管!一,严禁饮用生水,所有饮水必须烧开后方可入口!二,各家各户,清理垃圾,捕杀鼠蝇,违者重罚!三,所有病患,统一送往城外隔离营,由衙门统一医治!”
告示一出,全城哗然。
“烧开水喝?水烧开了还能喝吗?”
“还要抓老鼠?疯了吧!”
黑衣卫没有给他们讨论的机会。他们两人一组,挨家挨户地闯进去,看到谁家有生水,直接一棍子把水缸砸了。看到谁家院里有垃圾,就逼着户主立刻清理深埋。
一时间,城里鸡飞狗跳,怨声载道。
与此同时,衙门后院,陈猛搭起了一个简陋得可笑的装置。一口大锅,锅里装满了从井里打来的毒水,锅上盖着一个特制的、中间凹陷的铁锅盖,锅盖上不断浇着冷水。
锅里的水被烧开,水汽上升,遇到冰冷的锅盖,凝结成水珠,顺着凹陷的锅盖内壁,滴入下方承接的一个干净陶罐里。
最简单的高温蒸馏法。
当第一罐纯净、不含任何杂质的蒸馏水被制造出来时,赵元看得目瞪口呆。
陈猛又开了一张方子,用的都是些随处可见的草药:车前草、蒲公英、再加上一些甘草和生姜。他让人将这些草药用新制取的净水,熬成一大锅深褐色的汤药。
隔离营里,愁云惨淡。几十个病患躺在草棚里呻吟,他们的家人被拦在外面,哭天抢地。
陈猛端着第一碗熬好的汤药,走进了隔离营。
“陈大人来了!”
“他就是灾星!”
在所有人复杂的注视下,陈猛端起那碗黑乎乎的汤药,在众目睽睽之下,一饮而尽。
他喝完,把碗口朝下,示意碗里空了。
“从现在起,所有病人,每天三次,喝这个。想活命的,就喝。”
说完,他转身离开。
这个举动,比任何安抚和解释都更有用。连陈大人自己都喝了,这药,总不能是毒药吧?
三天后,奇迹发生了。
隔离营里,大部分病人的高烧都退了,虽然身体依旧虚弱,但上吐下泻的症状已经大大缓解。城里,因为严格执行了卫生条例,再没有出现新的病例。
那些曾经咒骂陈猛的百姓,此刻都闭上了嘴。他们看着那些端着药碗,一口口喂家人喝药的黑衣卫,脸上是难以言喻的复杂。
第五天,陈猛正在院子里测试新做好的单杠,一个卫士冲了进来。
“大人!抓到了!有三个鬼鬼祟祟的家伙,想趁夜往东城的井里倒东西,被我们当场按住!”
陈猛从单杠上跳下来,擦了擦手。
“审。我要知道,是谁指使的,他们在海州还有多少同伙。”
那三个李家的死士,骨头很硬。但当他们被带到校场,看到那一百个正在进行长棍搏杀训练、浑身散发着野兽气息的卫士时,心理防线就开始动摇了。
当赵元把烧红的烙铁,在其中一人的面前晃过时,最年轻的那个,崩溃了。
他招了,所有的一切,都招了。
第二天,菜市口再次搭起了高台。
那三个投毒的死士,被扒光了衣服,用麻布紧紧地捆在三根木桩上。
陈猛站在高台上,声音传遍全场。
“他们,想让我们所有人都死。他们往井里投毒,散播瘟疫,想让海州变成一座鬼城。”
“对于想让我们死的人,我们应该怎么做?”
台下的百姓,想起前几日的恐慌和绝望,想起自己家人在病床上挣扎的模样,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涌了上来。
“杀了他们!”
“烧死他们!”
陈猛一挥手。
几个卫士提着几桶桐油,走上高台,从头到脚,将那三个死士浇得透湿。
“点天灯。”
陈猛吐出这三个字。
火把被扔了上去。
三团人形的火焰,在凄厉的惨嚎中,照亮了整个菜市口,也照亮了台下每一张敬畏的脸。
危机过后,民心彻底归附。陈猛在海州的威望,达到了顶峰。
傍晚,赵元找到正在看着地图的陈猛,脸上是无法掩饰的崇拜。
“猛哥,你脑子里到底装了多少东西?怎么连治病都会?”
陈猛收回在地图上标注的记号,那些是他规划的公共厕所和垃圾处理点的位置。
他走到窗前,望向远处那片一望无际、在暮色中显得深沉莫测的大海。
“因为我想让大家活得久一点。毕竟,活着才能创造价值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