酒水顺着陈猛的官靴滴落,在光洁的地板上,晕开一滩深色的痕迹。
大厅里死一般的安静。
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王世充那弯下去的腰,和他脸上那副“诚惶诚恐”的模样上。
赵元握刀的手背上青筋暴起,牙关咬得腮帮子都在发抖。这已经不是羞辱,这是在把朝廷的脸面踩在脚底下碾。
陈猛没有动,也没有去看自己的官靴。
他只是伸出手,从桌上拿起一只未曾用过的白瓷酒杯。
杯壁温润,胎质细腻,在灯火下泛着柔和的光。
他将酒杯托在掌心,五指缓缓收拢。
“咔……咔嚓……”
细微的、令人牙酸的碎裂声,在落针可闻的大厅里,被无限放大。
那只造型精巧的酒杯,在他的指间,一寸寸地变形、龟裂,最后化作一捧白色的齑粉,夹杂着些许未曾完全碎裂的瓷片,从他的指缝间簌簌落下。
陈猛松开手,将掌心的粉末在桌上轻轻磕落,动作优雅得像是在掸去衣角的灰尘。
他抬起头,看向还保持着弯腰姿势的王世充。
“王会长手滑,本官手劲大,扯平了。”
话音落下,整个大厅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。
王世充僵在那里,腰弯着也不是,直起来也不是,那张肥胖的脸上,虚伪的笑容已经彻底消失,只剩下纯粹的错愕。
主位上,那个一直用小刀剔着指甲的鳄鱼帮帮主雷豹,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。他终于抬起头,第一次正眼打量这个新来的巡盐御史。
周围那些原本等着看好戏的商户豪强,一个个像是被施了定身法,有的刚举起酒杯,有的正要夹菜,全都停在了半途。他们看着陈猛,像是在看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怪物。
赵元看着陈猛,又看了看地上那滩酒渍和桌上那堆白色的粉末,心头那股憋屈的火气,瞬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狂热所取代。
“你找死!”
一声暴喝打破了这片死寂。
雷豹猛地一拍桌子,那张厚实的八仙桌被他拍得剧烈一晃,桌上的碗碟叮当作响。
他霍然起身,他本就身材魁梧,站起来更是如同一座铁塔,巨大的阴影将陈猛笼罩。
“小子,你知不知道海州这水有多深?水里的鳄鱼有多饿?”雷豹向前探出身子,满是横肉的脸几乎要贴到陈猛的脸上,口中的腥气扑面而来,“前几任来的官,骨头渣子都找不到了!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?”
随着他一声怒喝,那二十名刀斧手齐齐向前一步,斧刃的寒光晃得人睁不开眼。
大厅里的气氛,从凝固转为了一触即发的爆裂。
赵元再也忍不住,呛啷一声拔出佩刀,护在陈猛身前,对着雷豹怒目而视。
陈猛却按住了他的肩膀,示意他退后。
他无视了近在咫尺的雷豹,也无视了周围的刀斧。他的视线落在了桌子中央那盘油光锃亮、香气四溢的整只烧鹅上。
他伸出手,在那只烧鹅上不轻不重地抓了一把。
“刺啦”一声,一条肥硕的鹅腿被他硬生生撕扯下来,肉与骨连接的筋腱发出清脆的断裂声。
他把鹅腿凑到嘴边,狠狠咬了一大口,腮帮子鼓动,大口咀嚼,喉结上下滚动,发出满足的吞咽声。
满厅的人,包括正要发作的雷豹,都被他这突兀的举动搞懵了。
陈猛咽下嘴里的肉,这才慢条斯理地抬起头,看向雷豹,咧开嘴,露出一口被肉油浸润的白牙。
“鳄鱼多?那正好。”
他晃了晃手里那根啃了一半的鹅腿骨。
“本官最近正缺一双合脚的皮鞋,还想着去哪里扒几张鳄鱼皮。既然送上门来,那就省事了。”
雷豹的瞳孔猛地一缩。
王世充的脸皮剧烈地抽搐着。
赵元一个没忍住,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,随即又赶紧憋住,但那耸动的肩膀,谁都看得见。
大厅里的宾客们,你看我,我看你,脸上的神情精彩到了极点。他们本以为是一场猛龙过江的好戏,却没想到,来的不是龙,是条比地头蛇更凶、更不讲道理的史前巨兽。
威胁?
这人直接把威胁当成了菜单在点菜!
陈猛没再理会那两人,自顾自地对付起手里的鹅腿。
“嗯,这烧鹅不错,皮脆肉嫩,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。最重要的是,它能提供大量的优质蛋白质和脂肪,是激烈运动后补充能量、修复肌肉纤维的最佳选择之一。”
他一边吃,一边点评,像个最专业的食客。
“相比之下,那边的东坡肉就差了点意思。脂肪含量太高,烹饪时间过长,导致大量氨基酸流失,营养价值大打折扣。而且升糖指数太高,不利于保持稳定的血糖水平。”
他把鸿门宴,变成了他的个人营养科普课堂。
整个望海楼,死寂一片。
只剩下他撕咬皮肉的声音,和那清晰无比的、关于蛋白质和碳水化合物的古怪论调。
这比任何激烈的反抗和愤怒的咆哮,都更让王世充和雷豹感到一种发自骨子里的寒意。
他们精心布置的杀局,他们引以为傲的威慑,在这个年轻人面前,都成了一个笑话。
对方根本没把他们当回事。
他在吃饭。
他在很认真地吃饭。
“我杀了你!”
雷豹的理智终于被这极致的无视彻底摧毁。他那张横肉丛生的脸涨成了紫红色,额头青筋如同蚯蚓般暴起。
他猛地一挥手,发出了进攻的信号。
“动手!”
二十名刀斧手发出一声齐喝,声震屋瓦,手中的利斧高高举起,就要对着被围在中央的陈猛和赵元劈下。
“保护猛哥!”
赵元怒吼一声,长刀一振,就要迎着刀斧冲上去。
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。
陈猛动了。
他甚至没有站起来,只是坐在椅子上,手腕随意地一抖。
那根被他啃得干干净净、只剩下关节处一点软骨的鹅腿骨,从他指间脱手而出。
“嗖!”
那截骨头像是一道白色的闪电,在空中划出一道笔直的轨迹,带着尖锐的破空之声,越过重重人影。
它的目标不是任何一个刀斧手,而是雷豹身后那架绘着山水图的巨大屏风。
“噗!”
一声轻响。
那截看似脆弱的骨头,竟如同一支劲箭,精准地射中了屏风的榫卯结构连接处。
巨大的屏风猛烈地晃动了一下,然后在一片惊呼声中,轰然倒塌。
屏风倒塌,露出了它后面隐藏的景象。
六名身穿黑衣的弓弩手正半跪在地,手中的军用强弩已经上弦,闪着寒光的弩箭,正死死地瞄准着陈猛的位置。
他们脸上的表情,还凝固在屏风倒塌前的那一刻,震惊、错愕,还有一丝被当场戳穿的慌乱。
整个大厅,再次陷入了绝对的死寂。
如果说之前的刀斧手还算是江湖规矩里的“下马威”,那这六架上了弦的军用强弩,就是不留任何余地的、必杀的死局。
所有宾客的脸上都失去了血色,他们这才明白,今天他们参加的根本不是什么宴会,而是一场谋杀朝廷命官的现场直播。
赵元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。他这才明白,如果刚才自己真的冲出去了,恐怕现在已经被射成了刺猬。
王世充的身体晃了晃,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,面如死灰。
雷豹脸上的暴怒,也瞬间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骇所取代。
在所有人的注视下,陈猛终于放下了吃了一半的另一只烧鹅,拿起桌上的餐巾,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上的油渍。
然后,他站起身。
随着他的起身,他身上那股懒洋洋的、仿佛在郊游般的气息,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一股如同实质般的凶悍气焰,从他身上升腾而起,压得整个大厅的空气都变得粘稠。
他环视了一圈。
看着那些已经举起斧头,却僵在原地的刀斧手。
看着那些被当场抓包,不知所措的弓弩手。
最后,他的视线落在了雷豹和王世充的身上。
“饭吃饱了,该做点消食运动了。”
他活动了一下脖子,关节发出一连串清脆的爆响。
“你们是一起上,还是一个个来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