墙头上的黑影们没有动作,像是十几尊没有生命的雕像,只是用他们的存在,向这破败的衙门施加着无形的压力。
那忽高忽低的哨声又响了一遍,调子变得短促而尖锐。
其中一个站在正对大门的墙头上的黑影,从怀里取出一物,手臂一扬,那东西便划出一道金色的弧线,朝着大堂中央的火堆飞来。
赵元跨出一步,下意识地就要挥刀去挡。
“别动。”
陈猛的声音不大,却让赵元的手臂僵在半空。
那东西越过火堆,带着一股劲风,精准地钉在了陈猛脚前半尺的地面上。
是一张帖子。
一张用料考究的烫金请帖,在火光的映照下,反射出刺眼的光芒。
墙头上的黑影们在帖子掷出之后,便如同退潮的海水,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之中,仿佛他们从未出现过。
赵元走到那帖子前,用刀尖小心翼翼地挑了起来,送到陈猛面前。
“鸿门宴。”
陈猛没有接,只是就着火光看清了上面的字。字写得龙飞凤舞,透着一股子江湖草莽的张扬。
“明日午时,望海楼,恭迎陈大人莅临。”
落款是两个名字。
“海州商会,王世充。”
“鳄鱼帮,雷豹。”
赵元哼了一声,将帖子丢进火里。“一群藏头露尾的鼠辈!这摆明了就是个圈套,猛哥,咱们不能去!”
“为什么不去?”陈猛把啃得干干净净的兔骨头扔进火里,“人家帖子都送来了,礼数周全,不去倒显得我们失了身份。”
“可这……”赵元急了,“这跟送死有什么区别?”
陈猛拿起另一条兔腿,在火上烤了烤,吹去热气,才送到嘴边咬了一大口。
“这叫压力测试。他们想看看新来的产品抗不抗造。我们正好也去看看,这海州的生产线,到底掌握在谁手里。”
他咀嚼着嘴里的兔肉,像是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。
“再说,我正好缺几件趁手的训练器械,说不定明天能有收获。”
赵元看着陈猛那张写满了“我很期待”的脸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。
他觉得,海州这帮地头蛇,这次可能真的踢到了一块他们搬不动的铁板。
次日,天光大亮。
赵元一大早就把自己的铠甲擦得锃亮,佩刀也反复检查了好几遍,全身上下收拾得一丝不苟,准备迎接一场恶战。
等陈猛从大堂后头那间勉强能住人的厢房里走出来时,赵元整个人都看傻了。
陈猛穿上了那身崭新的七品巡盐御史官服。青色的袍子,补子上是代表文官的白鹇鸟,穿在他那身健硕的体魄上,倒也显得人模人样。
问题是,他没戴官帽。
一头利落的短发就那么露着,与这身官袍格格不入。
更离谱的是,他腰间没有悬挂读书人或官员惯用的玉佩、香囊。
取而代之的,是两个用粗麻绳系着的、灰扑扑的石锁。
那石锁不大,也就拳头大小,但分量绝对不轻。随着陈猛的走动,两个石锁在他腰间晃来晃去,不时撞击在大腿上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
“猛……猛哥,你这是……”赵元指着那两个石锁,舌头都有些打结。
“练腕力。”陈猛活动了一下手腕,那两个石锁跟着甩动,“随时随地,不能松懈。走吧,别让主人等急了。”
赵元跟在陈猛身后,感觉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。
穿着官服去赴鸿门宴,腰上却挂着两个石锁。
这到底是去当官,还是去砸场子?
两人一前一后,走出了破败的衙门。
一路上,但凡见到他们的海州百姓,无不露出惊愕的神情。当他们看清陈猛身上的官服,再看到他腰间那两个怪异的石锁时,那份惊愕很快就变成了某种混杂着怜悯与幸灾乐祸的了然。
“又一个不怕死的。”
“穿得倒是人模狗样,可惜,活不过今天中午了。”
“鳄鱼帮和商会一起请喝茶,阎王爷都得给三分薄面,他一个毛头小子算什么东西。”
窃窃私语声从街边的角落里飘来,路人们纷纷避让,像是生怕沾上什么晦气。
陈猛对这些充耳不闻,他迈着一种固定的步频,控制着自己的呼吸,腰间的石锁随着他的步伐有节奏地摆动。
对他而言,从衙门到望海楼的这段路,不过是一次负重有氧训练。
望海楼,是海州城最气派的建筑。
三层高的楼阁,飞檐斗拱,雕梁画栋,与周围那些破败的民居形成了强烈的对比。楼外车水马龙,伙计们跑进跑出,一派繁荣景象。
楼前,八名袒露着上身、胸口刺着鳄鱼纹身的壮汉一字排开,手中抱着明晃晃的朴刀,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凶悍气息。
陈猛和赵元刚一走近,那八名壮汉的视线便齐刷刷地投了过来。
陈猛停下脚步,解下腰间的一个石锁,拿在手里掂了掂,然后对着其中一个壮汉问道。
“你们这楼,结实吗?我是说,承重怎么样?”
那壮汉愣住了,显然没明白这个问题。
陈猛没再多问,迈步走上台阶。
赵元紧跟其后,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。
望海楼大厅内,早已是人声鼎沸。
海州城里有头有脸的商户、地主、豪强,几乎全都到齐了。他们三五成群,高谈阔论,气氛热烈。
但当陈猛踏入大厅的那一刻,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。
上百道混杂着好奇、轻蔑、残忍的视线,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他身上。
大厅正北,摆着一张巨大的八仙桌。主位上坐着两个人。
左边一人,是个身形肥胖的锦衣中年人,满脸堆笑,一双小眼睛里却闪烁着精明与阴狠。他就是海州商会会长,王世充。
右边一人,则是个满脸横肉的壮汉。他光着脑袋,脖子上挂着一串硕大的佛珠,上身只穿一件黑布坎肩,露出两条刺满青龙的粗壮臂膀。他就是鳄鱼帮帮主,雷豹。
雷豹正用一柄小刀慢条斯理地剔着自己的指甲,连头都未抬。
王世充站起身,脸上挂着热情的笑容,朝着陈猛拱了拱手。
“哎呀呀,陈大人,您可算是来了!快,请上座!”
一个伙计引着陈猛和赵元,来到八仙桌旁一个空着的位置。
陈猛大马金刀地坐下,顺手将那个石锁放在了桌面上。
“咚”的一声闷响,厚实的红木桌面都震了一下。
赵元如一尊铁塔,站在陈猛身后。
就在陈猛落座的瞬间,大厅四周屏风后面,呼啦啦地走出来二十名手持利斧的刀斧手。他们迅速散开,将陈猛这一桌围得水泄不通,斧刃在灯光下泛着森森寒光。
大厅里的气氛瞬间变得紧张压抑。
原本还想看热闹的宾客们,一个个都低下了头,不敢再多看一眼。
赵元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,手腕微微转动,随时准备拔刀。
陈猛却像是没看到周围的刀斧手。他拿起桌上的茶壶,给自己倒了一杯茶,又给赵元倒了一杯。
“站着累,你也坐。”
赵元没动,只是死死盯着那个还在剔指甲的雷豹。
王世充脸上的笑容更盛了。
“陈大人初来乍到,我们海州这些粗人,不懂什么规矩,只是怕冲撞了大人,特意让些护卫在此,保护大人周全。大人,不会介意吧?”
“不介意。”陈猛端起茶杯,吹了吹热气,“人多,热闹。”
王世充眼底闪过一丝意外,随即亲自端起酒壶,给陈猛面前的酒杯满上。
“陈大人果然是少年英豪,有胆色!王某佩服!这第一杯酒,我敬大人,祝大人在海州,官运亨通!”
他说完,端起自己的酒杯,作势要与陈猛碰杯。
就在两只酒杯即将相碰的刹那,王世充的手腕忽然一抖。
“哎呀!”
他惊呼一声,杯中的美酒尽数泼洒而出,不偏不倚,正好洒在了陈猛的脚边,浸湿了他崭新的官靴。
王世充连忙放下酒杯,掏出手帕,一脸歉意地弯下腰。
“看我这手,真是老了,不中用了!陈大人,恕罪,恕罪!”
他的腰弯着,话语里满是“歉意”,但那张藏在阴影里的脸上,却挂着一丝毫不掩饰的、得意的讥讽。
酒水顺着陈猛的官靴滴落,在光洁的地板上,晕开一滩深色的痕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