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五个字,不重,却敲在每一个人的心坎上。
周围那几个原本还在嬉笑的士兵,一个个都僵立在原地,手里的长枪像是忽然重了千斤,连抬起来的勇气都没有。他们看着自己的同伴被人单手举在半空,那场景过于挑战他们对人力的认知。
赵元的嘴巴半张着,那句“小心”还卡在喉咙里没出来。他预想过陈猛会出手,或许是一场恶斗,或许是拔刀相向,但他没料到会是这样。这是一种纯粹力量上的绝对支配,不带半点花哨,也因此更加骇人。
“住手!”
一声中气十足的断喝从城门洞里传来。
一个身穿铁甲、腰佩官刀的武官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。他约莫四十来岁,面膛黝黑,太阳穴微微鼓起,行走间自有一股威势。这是海州城的城门校尉,孙德旺。
孙德旺一眼就看到了被陈猛提在空中的手下,他的脸皮抽搐了一下。他没先发怒,而是快速扫视了一遍现场。一匹神骏非凡的马,两个气度不凡的年轻人,还有一个被单手提离地面的、他手下最桀骜不驯的兵痞。
他立刻明白,这次来的是个硬茬子。
“阁下是何人?为何在城门重地动手伤人?”孙德旺站定在三步之外,手按在刀柄上,摆出了一个既能防御也能进攻的架势。
陈猛手臂一松,那个刀疤脸士兵软塌塌地摔在地上,捂着脖子剧烈地咳嗽,涕泪横流,再不敢多看陈猛一眼。
陈猛拍了拍手,像是沾了什么脏东西。他没理会孙德旺的质问,反而转向赵元。
“看见没,这就是典型的组织架构问题。基层员工缺乏有效培训,对核心业务流程不熟,导致客户体验极差。那个鳄鱼牌子,设计得也不行,用户识别度太低,应该换成二维码,扫一下直接扣款,多方便。”
赵元听得一愣一愣的,完全没跟上陈猛的思路。
孙德旺的脸黑了下来。这哪里是来上任的官,分明是来砸场子的土匪。对方无视他的问话,还在这里旁若无人地评头论足,这是赤裸裸的羞辱。
“阁下!”孙德旺加重了音量。
陈猛这才转过头,从怀里又一次掏出那份官凭文书,朝着孙德旺的方向扬了扬。
“两淮盐运司海州分司,新任巡盐御史,陈猛。这份文书,你认不认?”
孙德旺的喉结滚动了一下。巡盐御史。又一个。他没伸手去接那份文书,只是死死盯着陈猛。
“原来是陈大人。下官有失远迎。”孙德旺嘴里说着客气话,脸上却没半分恭敬,“只是,陈大人一来就打伤守城兵士,这未免有些不合规矩吧?我海州的兵,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动的。”
“他拦住朝廷命官,索要贿赂,还拿出什么‘鳄鱼令’来压我。孙校尉,你告诉我,这又合的是哪家的规矩?”陈猛反问。
孙德旺一时语塞。他当然清楚手下这些人的德性,这海州城里,鳄鱼帮的规矩有时候比朝廷的王法还好用。
“或许是有些误会……”孙德旺想打个哈哈糊弄过去。
“没有误会。”陈猛截断了他的话,“我问他认不认官凭,他不认。我只好换个法子,问他认不认拳头。现在看来,他还是认拳头的。”
陈猛上前一步,与孙德旺几乎脸贴脸。
“孙校尉,现在我问你。你,是认官凭,还是认拳头?”
一股带着血腥味的压迫感扑面而来,孙德旺下意识地退了半步。他从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身上,嗅到了一种同类的气息。那是真正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才会有的东西。
他不敢赌。在这里杀了朝廷命官,罪名太大。何况,看对方这身手,谁杀谁还不一定。
孙德旺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。
“陈大人说笑了。我等自然是认王法的。来人,开门,恭迎陈大人入城!”
他挥了挥手,那几个早就吓破了胆的士兵手忙脚乱地去推那沉重的城门。
陈猛这才满意地收回了那份压迫感,翻身上马。经过孙德旺身边时,他勒住马缰,俯下身子。
“孙校尉,管好你的狗。下次再乱叫,我就替你拔了它们的牙。”
说完,他不再理会孙德旺那张涨成酱紫色的脸,一夹马腹,当先入城。赵元紧随其后,经过孙德旺时,还特意重重地哼了一声。
进入海州城,一股萧条破败的气息扑面而来。街道两旁的房屋大多门窗破损,行人稀少,偶有几个路人,也都衣衫褴褛,面有菜色。他们的脸上是一种麻木到近乎死寂的表情,看见陈猛和赵元骑着高头大马,也只是漠然地瞥一眼,便匆匆低下头,缩着肩膀走开。
整个城市都笼罩在一种压抑的沉默之中。
然而,在这片死寂里,却有几处例外。街道的几个关键位置,几家规模宏大的商铺却张灯结彩,人来人往,伙计们进进出出,好不热闹。这些商铺的门前,无一例外都高高挂着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幡,上面用金线绣着一个大大的“李”字。
赵元一路看过来,心头越来越沉。
“猛哥,这海州城,好像只剩下姓李的活人了。”
陈猛没有答话,他只是在观察。他在计算“李”字商铺的数量、规模,以及它们在城中占据的地理位置。这些都是搭建他脑中海州权力结构模型的基础数据。
按照路人的指引,他们七拐八拐,最后在城西一个偏僻的角落里,找到了所谓的巡盐御史衙门。
衙门前杂草丛生,几乎没了下脚的地方。两扇朱漆大门早已斑驳脱落,其中一扇还斜斜地垮塌下来,靠在门框上。门口的石狮子少了一个,另一个也缺了半边脑袋,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正缩在石狮子的影子里打盹。
这里哪里像是朝廷的官署,分明是一座荒废多年的破庙。
赵元跳下马,看着眼前这番景象,胸中的怒火再也压制不住。
“欺人太甚!这帮狗娘养的!这就是他们给朝廷命官准备的衙门?”
他一脚踹开那扇虚掩的破门。
“吱呀——”
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。门后的景象让赵元的骂声都停住了。
院子里,荒草长得比人还高。穿过院子,正中的大堂之上,房梁上挂满了蜘蛛网,地上积着厚厚的一层灰尘。正堂上方,那块本该写着“明镜高悬”的匾额,不知何时掉了下来,从中间断成了两截,孤零零地躺在公案前的灰尘里。
这是无声的羞辱,也是最直白的警告。
他们想让陈猛当一个光杆司令,一个住在垃圾堆里的笑话。
赵元气得浑身发抖,拔出刀就要去把那半块破匾劈了。
陈猛却拦住了他。
陈猛走进大堂,走到那半块匾额前,弯下腰,捡起其中一半。他用袖子吹了吹上面的灰尘,露出一个残缺的“明”字。
他掂了掂手里的木头,对着阳光看了看。
“挺好。一张白纸,才好作画。”陈猛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堂里回响,“拆了重建,格局我也能自己定。”
他把那半块匾额随手丢在一边,转身走出大堂。
“赵元,找些干柴来。今天我们就在这大堂里扎营。顺便把门口那几个朋友请进来,问问城里哪里能买到好羊肉。”
夜幕降临。
大堂中央燃起了一堆篝火,驱散了些许阴冷。陈猛和赵元正在火堆旁,烤着一只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野兔,油脂滴在火上,发出滋滋的声响。
赵元一边转动着烤兔,一边警惕地听着外头的动静,心里总觉得不踏实。
忽然,一阵诡异的、忽高忽低的哨声从衙门外传来,像是夜枭的啼叫,又像是某种野兽的呼唤。
紧接着,衙门四周的残破墙头上,一个个黑影如同鬼魅般冒了出来。他们悄无声息,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,在摇曳的火光下,投下长长的、扭曲的影子。
赵元霍然起身,握住了刀柄。
“猛哥!”
陈猛撕下一条滋滋冒油的兔腿,递给赵元。
他头也没抬,只是盯着火堆,慢悠悠地开口。
“客人们来了,准备迎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