火堆里的黑铁令牌已经烧得通红,上面的“李”字在火光中扭曲,最后化作一滩铁水,与柴灰混为一体。
赵元看着那滩铁水,又看看身边正在闭目养神的陈猛,喉咙发干。他想问什么,却一个字也问不出口。今夜发生的一切,已经超出了他过去十几年对这个世界的认知。书生,杀手,朝堂,江湖,这些东西在他脑子里搅成了一锅粥。
陈猛没有睡。他在进行呼吸冥想,调控着激烈运动后的身体机能,将乳酸代谢的效率提到最高。同时,他在脑中规划那条新画出的红线。那不是一条路,那是一份训练计划。
半个月后,一骑烟尘滚滚而来,最终停在了一块界碑前。
界碑上刻着两个斑驳的大字:海州。
赵元的脸被风沙吹得有些皲裂。这半个月,他觉得自己像是活了半辈子。他们没有走官道,而是沿着陈猛地图上那条诡异的红线,穿州过府。每到一个被红圈标记的城镇,陈猛总有办法“不经意”地制造一些混乱。
在清河县,他们投宿的客栈半夜“走了水”,恰好烧掉了县衙存放盐税账簿的库房,连带着把县太爷私藏在隔壁的几箱金银也烧成了金饼。
在望江镇,一伙“山贼”冲进了当地最大粮商李家的船行,没抢金银,却把几十艘运粮船的船底全都凿穿,所有粮食泡了水,只能低价卖给镇上百姓。
赵元从一开始的提心吊胆,到后来的麻木,再到最后甚至能给陈猛递个火折子打打下手。他终于明白了陈猛那句“练兵”的含义。这不是练他赵元的兵,这是练他的胆,练他的心。
可一踏入海州地界,之前的一切都像是小打小闹。
放眼望去,再无江南的半点葱绿。大片大片的土地泛着白花花的盐碱,被毒辣的日头烤得龟裂。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咸腥与腐败混合的怪味,吸进肺里,火辣辣地疼。
远处,有一些人影在盐田里晃动。他们佝偻着背,动作迟缓得如同提线木偶。离得近了,才看清那些人的模样。他们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,皮肤被盐卤侵蚀得处处溃烂,身上只裹着几片破布。
一个监工模样的壮汉,赤着上身,手里提着一条浸了水的牛皮鞭。他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,随手一甩,鞭子在空中发出一声脆响,精准地抽在了一个动作稍慢的盐工背上。
“啪!”
那盐工背上立刻绽开一道血痕,他只是身子一颤,连叫喊的力气都没有,继续用手里破旧的木铲刮着地上的盐土。
赵元的手按在了刀柄上,骨节因为用力而根根凸起。
陈猛的马蹄停了下来。他没有看那个监工,而是看向路边的一处洼地。
那里躺着一个人,或者说,曾经是人。尸体已经腐烂了一半,几只野狗正在撕咬着上面的腐肉,发出满足的低吼。周围的盐工来来往往,却无一人多看一眼,仿佛那不是同类,只是一块被丢弃的石头。
赵元再也忍不住,猛地一拽缰绳,就要冲过去。
一只手按住了他的马缰。
陈猛摇了摇头。
“猛哥!这帮畜生!”赵元双目赤红,压低了嗓子怒吼。
“救一个没用。”陈猛的语调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,“要救,就得救这一窝。现在动手,只会打草惊蛇,我们两个也得变成它们的口粮。”
他用下巴指了指那几只吃得正欢的野狗。
赵元顺着他的指示看去,牙齿咬得咯咯作响。他懂这个道理,可心里的那股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。
陈猛收回手,双腿一夹马腹,继续向前。他的大脑正在飞速运转。这些盐工的身体状态,是典型的长期营养不良加上重度脱水。肌肉严重萎缩,关节普遍受损。这不是天灾,这是彻头彻尾的人祸。这个地方的压榨,已经到了连“生产工具”的损耗都不在乎的程度。
海州城墙出现在地平线上。
那墙不高,墙体上布满了青苔和修补过的痕迹,像一个满脸疤痕却依旧凶悍的老兵。城门口,几个穿着号服的士兵歪歪扭扭地靠在墙边,其中两个正蹲在地上赌钱,嘴里骂骂咧咧。
看到陈猛和赵元骑着高头大马过来,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士兵站直了身子,懒洋洋地伸出手拦住了去路。
“停下!入城的规矩,懂不懂?”刀疤脸士兵上下打量着两人,当他的视线落在两人那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马上时,贪婪之色毫不掩饰。
陈猛从怀里掏出吏部签发的官凭,还有那份巡盐御史的任命文书。“奉旨上任,开门。”
刀疤脸士兵接过那份文书,拿在手里掂了掂,然后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,转头对着同伴们放声大笑。
“哈哈哈!兄弟们,快来看啊!又一个来咱们海州送死的书呆子!”
其他的士兵也都围了上来,一个个嬉皮笑脸,指指点点。
“哟,巡盐御史?好大的官啊!”
“去年那个来的主簿,上任三天就‘失足’掉进盐池里,捞上来骨头都酥了。”
“前年那个更惨,说是染了时疫,拉出去一把火烧了,连家人都没见着。”
刀疤脸把那份文书随手丢还给陈猛,仿佛那是什么脏东西。他用手里的长枪枪柄敲了敲地面,发出咚咚的声响。
“小子,你那玩意儿在京城管用,在咱们海州,就是一张擦屁股都嫌硬的废纸。”他伸出一根手指,得意洋洋地摇了摇,“在这里,只认这个。”
他从怀里掏出一块黑沉沉的木牌,牌子上雕着一只狰狞的鳄鱼头。
“鳄鱼令!懂吗?有鳄鱼令的,才是海州城的爷。没这个,别说是你,就是皇帝老儿来了,也得给爷爷们交足了入城费!”
赵元胸口剧烈起伏,握刀的手青筋毕露。这是公然的谋逆之言。
陈猛没有说话。他接住那份被丢回来的官凭,用袖子仔细地擦了擦上面的灰尘,然后慢条斯理地收回怀里。
刀疤脸士兵以为他服软了,脸上的笑容更加得意。“怎么,想通了?看你也是个体面人,爷爷我给你打个折,一匹马,外加二十两银子,就放你们进去。不然的话……”
他的话没能说完。
陈猛动了。
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动的。前一刻他还安稳地坐在马背上,下一刻,他已经出现在刀疤脸士兵的面前。
一只手,快得只剩下一道残影,抓住了刀疤脸士兵的衣领。
刀疤脸只觉得一股无法抵抗的巨力传来,他那一百六十多斤的身体,竟被单手提了起来,双脚瞬间离地。
周遭的哄笑声戛然而止。所有人都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鸡,呆呆地看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。
陈猛的手臂平举着,稳如磐石。那个刚才还不可一世的刀疤脸士兵,此刻像一只被拎住后颈的猫,手脚在空中无力地乱蹬,脸因为窒息而涨成了猪肝色。
陈猛将他提到自己面前,两人脸对着脸,距离不足一尺。
他脸上露出一个笑容,一口白牙在阴沉的天色下显得格外森然。
“现在,认了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