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色微青,晨雾还未散尽,金陵城的石板路上湿意未退。陈猛刚打完一套拳,身上腾着热气。院门被敲响,节奏不急不徐,叩了三下。
打开门,门外站着的不是书院的仆役,而是一个面生的家丁,穿着苏府的服色。他恭敬地递上一个食盒,并不多言,只道:“我家小姐嘱托,祝陈公子此去,旗开得胜。”
陈猛接过食盒,入手微沉。他道了声谢,关上院门。
食盒是紫檀木的,雕工精细。打开来,上层是几样精致的糕点,还带着余温。底下铺着一层厚厚的明黄色锦缎,锦缎之上,安安稳稳地躺着三支崭新的湖笔。
笔杆温润,泛着幽光,笔锋饱满挺拔,是上等的狼毫。
在笔杆旁边,压着一张素雅的纸笺。陈猛拈起来,上面是一行清秀的字迹,墨香犹存。
“愿君笔下有山河,归来仍是少年郎。”
他拿着那张薄薄的纸,站了许久。连日来因提防算计而绷紧的心绪,好似被这行字轻轻拂过,所有焦躁与疲惫都沉淀了下去。祖父信中那头即将扑来的“狼”,带来的阴影似乎也淡了些。他将纸笺小心折好,贴身收起。再拿起那支狼毫笔,指腹摩挲着笔杆,一股昂扬的劲头从心底重新生发出来。
乡试的日子,终究是到了。
贡院门外,人头攒动。数千名来自江南各地的学子汇聚于此,黑压压的一片,却没什么嘈杂声,空气里只有衣料的摩擦声和压抑的呼吸声。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混杂着期盼、紧张与肃穆的神气。
陈猛、赵元、周进三人随着人流,找到了各自的号舍。
“保重!”赵元拍了拍陈猛的肩膀,又对周进拱了拱手。
“尽力而为,听天命。”周进推了推眼镜,话语一如既往的沉稳。
三人各自进了狭窄的号舍,这道门一旦关上,再打开便是三天之后。
陈猛的号舍在丙字区,他刚把考篮里的文具一一摆好,便察觉到一道不加掩饰的视线从斜对面投来。他抬起头,正对上柳子衿的号舍。
柳子衿已经坐定了,他没有看书,也没有整理文具,只是那么直直地看着陈猛。他没有做任何多余的动作,只是下巴微微抬起,整个人的姿态都透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判感。那不是挑衅,而是一种看待已成定局之事的漠然。他对着陈猛的方向,极其缓慢地、近乎无声地做了一个口型。
“你完了。”
说完,他便收回了视线,垂头整理自己的笔墨,再也没有朝这边看上一眼,仿佛陈猛这个人和他所代表的一切,都已经是过去式。
陈猛垂下头,开始研墨。墨锭在砚台上匀速打着圈,发出沙沙的轻响。他的动作不疾不徐,将所有外界的纷扰,都隔绝在这一方小小的号舍之外。
开考的钟声响起,整个贡院瞬间陷入一种极致的安静,只剩下数千支笔落在纸上的声音,汇成一片连绵的潮水。
陈猛取出苏婉晴送的那支狼毫笔,饱蘸墨汁,落笔平稳。第一场考的是经义,题目出自《尚书》。他心无旁骛,按照自己温习的脉络,引经据典,条分缕析。
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流淌。
眼看试卷已近收尾,他正准备做最后的复核,一个身影停在了他的号舍门口。
是负责巡查的考吏。那吏员端着一盘茶水,正要分发给临近的考生。他走到陈猛的号舍旁时,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,整个身子猛地向前一栽。
“哎哟!”
一声惊呼。
他手中的茶盘脱手飞出,一整杯滚烫的茶水,不偏不倚,兜头盖脸地泼在了陈猛的桌案上。
墨迹遇水,迅速洇开,大片的黑色污渍,将半篇即将完成的文章,染成了一片狼藉。
“这……这如何是好!”那考吏满脸惊惶,嘴里连声告罪,双手却在身前不自然地绞动着,动作显得有些僵硬。
周遭的号舍里,传来几声压抑的抽气声。几个考生探出头来,看到这一幕,脸上都露出了同情或是惋惜的神色。乡试考场,时间何其金贵,眼看就要交卷,却出了这等事,等于直接断了这考生的前路。所有人都觉得,陈猛这科,算是彻底完了。
那考吏还在那里手足无措地道歉,只是那道歉声里,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快意。
陈猛坐在原地,没有动。
他先是看了一眼那张已经完全毁掉的试卷,墨迹像一头怪兽,吞噬了他几个时辰的心血。然后,他抬起头,看着那个仍在“表演”的考吏。
院子里很静,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。
他没有发火,也没有起身理论,更没有半分慌乱。他只是伸出手,将那支还握在手里的狼毫笔,轻轻搁在了笔架上。
他的动作很慢,慢到让周围所有关注着这里的人,都看得清清楚楚。
“无妨。”
两个字,从他口中吐出,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落在每个人的耳中。
“劳烦,换纸。”
那考吏的告罪声戛然而止,他愣住了,准备好的一肚子说辞,全都堵在了喉咙里。周围那些同情的、看好戏的考生,也都愣住了。他们设想过无数种反应,或暴跳如雷,或捶胸顿足,或面如死灰,却唯独没有想过会是这样。
在所有人呆滞的注视中,陈猛将那张废卷推到一边,又从考篮里取出另一张崭新的卷纸,铺在桌上。
新的试卷很快送了过来。
时间所剩无几。
陈猛没有丝毫犹豫,重新拿起那支笔。他没有再去想之前那篇四平八稳的文章,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。
没有时间了。
既然没有时间去铺陈、去引申、去论证,那就把所有的道理,都变成刀,变成剑!
他下笔了。
这一次,笔锋不再温润,而是凌厉。每一个字,都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气势。他舍弃了所有繁复的辞藻和旁征博引,只用最简练、最直接的文字,直指题目的核心。之前的文章若是层层推进的攻城大军,那么此刻笔下的文字,便是一支直插敌军心脏的轻骑!
文章的气势,竟比之前那篇未完成的稿子,还要盛上三分。
就在不远处,一个身穿绯色官袍的中年官员,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。他正是此次奉旨巡查江南乡试的都察院御史,张维。
从那考吏“失足”开始,他的一举一动,都落在了张维的视野里。他看到了考吏脸上那一闪而逝的得意,看到了周围考生的反应,更看到了那个叫陈猛的年轻人,在那一瞬间所展现出的、与年龄不符的镇定。
此刻,他看着陈猛在极短的时间内重新铺纸动笔,看着他笔下那些锋利如刃的字迹,那只习惯性捻着胡须的手,停在了半空。
张维没有出声,也没有上前。他只是那么站着,看着那个在绝境中奋笔疾书的年轻人,许久,才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谁也听不见的轻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