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了一下,屋里的暖意被窗缝挤进来的夜风吹散了几分。
陈猛坐在桌前,一动不动,手里捏着那卷比小指还细的纸条。纸条很轻,上面的字却重得他有些拿不住。
“扬州之犬已入南笼。”
这七个字,他看懂了。李子轩在南疆的图谋,被祖父掐断了。那个在扬州掀起风浪的纨绔子弟,如今不过是笼中之物,再也吠不出声。这本是好事,可他的指尖却触不到半分暖意。
因为后面还有六个字。
“京城有狼将动。”
狼。
这个字眼,和犬不同。犬会仗势欺人,会狂吠不止,但终究是为人所驱使。狼,是会主动出击的,它有自己的爪牙,有自己的耐心,会在最要命的时候,从最想不到的地方扑上来,咬断猎物的喉咙。
祖父的信,从不废话。这头狼,不是比喻,而是实实在在的威胁。京城李家,在商路和南疆的布局上接连受挫,绝不会善罢甘休。他们不会再用李子轩那种上不得台面的法子,而是会动用真正的力量。
而眼下,对自己而言,最要命的地方是哪里?
陈猛的指尖,缓缓划过桌上摊开的几卷经义策论。
乡试。
这是他唯一能走的路,也是他最脆弱的软肋。十年寒窗,只为一朝功名。若是在这上面出了差错,断的不是前程,而是他陈猛安身立命的根基。李家这头狼,嗅觉一定很灵敏,它已经找到了他的破绽。
他将那张纸条凑到灯火前,看着它蜷曲,变黑,最终化作一缕飞灰,散在灯油里,发出一声轻微的“滋啦”响。
这场乡试,不只是考场,更是战场。
乡试的前夜,金陵城落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。
秋雨带着寒意,洗刷着青石板路,也给书院里原本就紧张的气氛,又添了几分凝重。学子们大多闭门不出,做着最后的温习。
陈猛的院子里,却摆上了一壶温酒,三只酒杯。
赵元和周进是冒雨过来的,衣衫上都带着潮气。
“这鬼天气,平白让人心烦。”赵元端起酒杯,一口饮尽,像是要驱散心头的烦躁。
周进则细致地用布巾擦拭着自己沾了雨水的镜片,动作不紧不慢。
“京城李家,怕是要在这次乡试里动手脚。”陈猛没有绕弯子,直接把话挑明了。他没有提祖父的信,只说是自己的推断。
赵元把酒杯重重顿在石桌上。“他们敢!这可是朝廷取士的科场!真当王法是摆设吗?”
“王法是给下面人看的。对他们那种人家来说,王法是绕着走的。”周进扶正了眼镜,开口道,“在考场里直接动粗,太蠢了,他们不会。他们最擅长的,是在规矩里杀人。”
他伸出手指,在沾了酒水的桌面上划着:“栽赃。这是最常见也最有效的法子。比如,在你的文具里,塞进一张写满经文的小抄。或者,买通某个考生,让他当众指认你威逼利诱他传递答案。一旦被抓住,不必审问,直接除名,禁考三科。这辈子,就算是完了。”
赵元听得后背发凉,酒意都醒了大半:“那怎么办?咱们进考场前,把自己从头到脚都搜一遍?”
“防不胜防。”周进摇头,“除了栽赃,还有更阴损的。比如,买通收卷的吏员,在你交上去的卷子上,泼一滴墨。或者,在你卷子的末尾,添上一句大逆不道的反诗。到时候,就不是禁考那么简单了。”
院子里的雨声好像大了一些,敲在屋檐上,嗒,嗒,嗒,和三人的心跳搅在一起。
陈猛一直没说话,只是听着。等周进说完了,他才补充了一句:“还有一种可能。他们在题目上做文章。”
周进和赵元都看向他。
“假如,他们提前泄露了考题,并且让另一个人,用这道题做出了一篇上佳的文章,广为流传。而我在考场里,写的文章立意与那篇相似。结果会如何?”
周进的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。“三人成虎,众口铄金。他们会说你窃取了别人的文章,即便主考官相信你是清白的,可天下士子的悠悠之口,堵不住。你的名声,就彻底臭了。”
这比直接除名还要狠毒,它要诛心。
“那我们就什么都不做,等着他们出招?”赵元急了。
“不。”陈猛端起酒杯,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液,“我们做好自己的事。进考场前,换一身最简单的衣服,除了笔墨,一概不带。进考场后,不与任何人交谈。答卷时,刻意避开那些过于热门的典故和论调。一旦有任何差池,不管是什么人来问话,我们都只说一句:‘学生但求面见主考大人’。”
他看向周进:“我们三人,分开坐。若我这边有事,你们不要过来,只管埋头答卷。保住一个是一个。”
周进重重点了头。
赵元张了张嘴,最后也只能把一肚子火气,化作一声闷哼。
雨夜,城南的一处僻静茶楼,早已打烊。
后院一间厢房里,灯火昏黄。
柳子衿躬着身子,正在给一个坐在太师椅上的人添茶。他一身的张扬气焰收敛得干干净净,只余下一种黏腻的讨好姿态。
椅子上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,穿着一身不起眼的青布长衫,手里却把玩着一枚价值不菲的羊脂玉佩。他就是柳子衿通过家族关系搭上的线,京城李家安插在江宁府衙里的一名笔帖式,姓黄。
“柳公子,茶不错。”黄笔帖式呷了一口茶,眼皮都没抬一下。
“黄大人喜欢就好。”柳子衿的腰弯得更低了,“这次的事,还要多多仰仗黄大人周全。”
黄笔帖式把玉佩在手里掂了掂,慢条斯理地开口:“上面的意思是,那个姓陈的小子,不能让他起来。至于用什么法子,他们不管,他们只要结果。你那个法子,听着倒是有点意思。”
柳子衿的精神为之一振,凑上前去,压低了嗓门:“大人,此计万无一失。我已买通了贡院里一个负责誊录的书吏。乡试第三场考策论,我会提前将一篇拟好的策论文章,托他带进场内,藏在僻静处。只要陈猛一交卷,那书吏便会将我那篇文章,与他的卷子放在一处。”
他停顿了一下,眼底泛起兴奋的光。
“然后,我会安排人‘无意中’发现,陈猛的策论,与我那篇早就写好的文章,有七八成相似!届时,‘人证物证’俱在!他陈猛就是浑身长满了嘴,也说不清楚!一个窃取他人文章的无耻之徒,还想考取功名?做梦!”
黄笔帖式终于抬起头,打量了他一眼,那眼神带着几分审视,也带着几分玩味。“你跟他有多大仇?”
“不共戴天!”柳子衿咬着牙,月考后那场公开的羞辱,让他夜夜难寐。他不仅要陈猛落榜,他要他身败名裂,被整个士林唾弃,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。
“有点意思。”黄笔帖式把玩着玉佩,不再说话。
柳子衿心里有些打鼓,不知道对方是何意。
过了许久,黄笔帖式才又开口,声音里带着一丝冷意:“光是策论相似,还不够。万一主考官是个老顽固,非要保他呢?”
柳子衿一愣。
黄笔帖式从怀中取出一张小小的纸条,推到柳子衿面前。
“我这里,有这次乡试真正的策论题目。你回去,就按这个题目,好好做一篇文章。”
柳子衿看着那纸条,呼吸都停滞了。这可是通天的大案!
“你把文章做好,找个地方‘不小心’泄露出去,弄得人尽皆知。就说这是你柳大才子的得意之作。”黄笔帖式站起身,走到他身边,拍了拍他的肩膀,力道不大,却让柳子衿浑身一僵。
“到时候,陈猛在考场里写出的文章,就是铁证。偷题,窃文,两罪并罚。谁也救不了他。”
黄笔帖式走到门口,推开门,外面的冷雨气息涌了进来。
“我要他这辈子,连拿笔的资格都没有。”
柳子衿呆立在原地,看着那张写着考题的纸条,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,紧接着,又化作一股扭曲的狂喜。
他对着黄笔帖式的背影,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“学生明白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