书房里的空气,沉得能拧出水来。
柳子衿带着几个学子一跨进门槛,就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当头罩下。他不敢抬头去看主位上的宋濂,只能躬身行礼,身后的几人也跟着他一并拜下。
“都来了。”
宋濂的声音听不出喜怒。他没有让他们起身,就那么由着他们弯着腰。
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,汗水从柳子衿的额角渗出,顺着脸颊滑落,滴在光洁的地砖上,洇开一小团水渍。他身后的一个学子,身子已经开始轻微地发晃。
“山长,学生……学生有事禀报。”柳子衿终于熬不住,开口打破了这要命的安静。
宋濂这才有了动作。他没有看柳子衿,而是将桌上那封匿名信,用两根手指拈起,轻轻放在了那份策论考卷的旁边。
“你们中,谁的文章写得最好?”宋濂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。
几人面面相觑,不明白山长的意思。
“柳子衿,你来说。”
柳子衿定了定神,答道:“书院之中,藏龙卧虎,学生不敢妄称第一。”
“谦辞就免了。”宋濂的指节在桌面上叩了叩,“你的策论,向来是院里拔尖的。那你看看这篇。”
他指的是陈猛的考卷。
管事将那份卷子捧起,送到柳子衿面前。柳子衿不敢不接,展开一看,正是此次月考的策论题,《论屯田戍边之利弊》。
陈猛的文章,他其实早有耳闻。只是听说四平八稳,并无出奇之处。此刻亲眼看到,果真如此。通篇都是务实之言,从粮草、兵员、水利、民心等处着手,逐条分析,条理分明,但文采确实算不上斐然。
“山长,此文……中规中矩,可见其用功。”柳子衿斟酌着用词。
“中规中矩?”宋濂重复了一句,拿起那封匿名信,“那这封信,文采倒是犀利得很,笔锋如刀,字字见血。依你看,这两样东西,哪个更像出自一个‘心机深沉、嗜杀成性’的人之手?”
柳子衿的后背,瞬间被冷汗浸透了。
他万万没有料到,山长会用这种方式,把两样东西摆在一起。
“学生……学生不知。”他只能装傻。
“你不知?”宋濂的声调高了一分,“你们联名请愿,写匿名信,告到老夫这里,不就是为了让老夫‘知道’吗?怎么现在反倒不知了?”
“砰!”
宋濂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。
“老夫设青竹书院,是为朝廷培育栋梁,是教你们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!不是教你们结党营私,攻讦同窗的手段!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法子,就算把人赶走了,你们的学问就能精进了?你们的品行就高洁了?”
老人一番话,说得柳子衿等人头都抬不起来。
“文章写得再花团锦簇,心眼若是用在这等地方,充其量也就是个摇笔杆子的刀笔吏!成不了国家的柱石!”
“都回去!把《大学》首章,给我抄一百遍!三日后交上来!少一个字,就不用再进书院的门了!”
宋濂拂袖转身,不再看他们。
柳子衿几人如蒙大赦,狼狈地退出了书房。
等到院门外那张朱红色的成绩榜贴出来的时候,整个书院都沸腾了。
最顶上的名字,赫然便是柳子衿。
他周围的那些拥趸,立刻爆发出了一阵欢呼。柳子衿自己也长出了一口气,虽然被山长训斥了一顿,但只要这成绩还在,他的脸面就算保住了。
“快看!陈猛的!”人群里不知是谁喊了一声。
所有人的视线都往下移。
陈猛的名字,排在第七。
对于一个大半时间都不在书院的人来说,这个名次已经相当惊人,但还不足以压过柳子衿的风头。
“我就说,莽夫就是莽夫,临时抱佛脚,能有什么用。”有人开始窃窃私语。
可紧接着,就有人发现了不对劲。
“不对,你们看经义那科的单榜!”
月考分总评和单科评定。一张小一些的榜单上,单独列出了最重要的经义科成绩。
第一名,柳子衿。
第二名,陈猛。
两个名字紧紧挨在一起,像是贴身肉搏的对手。
人群里一下子安静了许多。如果说总评还有其他科目可以拉开差距,那经义这一科,拼的就是最纯粹的儒学功底。陈猛能在这上面紧咬柳子衿,性质就完全不同了。
更让众人骚动的是,在陈猛的名字后面,还有一行用朱笔写下的小字评语。
一个平日里与柳子衿不对付的学长,故意扬高了嗓门,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:
“‘有大儒之风,惜杀伐之气未敛’!”
念完,他还咂了咂嘴,装模作样地感叹:“啧啧,这评语,可是许久没见过了。我记得上次得此赞誉的,还是三年前那位状元郎吧?”
这一下,人群彻底炸了。
“大儒之风”四个字,分量太重了!这等于是说,在评卷的夫子眼里,陈猛的学问见识,已经有了宗师气象!后面那句“杀伐之气未敛”,听起来是批评,可细细一品,反倒成了一种另类的肯定。它不仅没否认陈猛的“杀气”,反而将其与“大儒之风”并列,构成了一个复杂而又强大的形象。
柳子衿站在人群外围,听着那句评语,听着周围学子们从鄙夷到震惊再到敬畏的议论,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。
他赢了总评第一,却输掉了所有。
陈猛的院子里。
赵元正眉飞色舞地讲着方才发榜时的情形,讲到柳子衿那张由红转青再转白的脸,更是手舞足蹈,痛快不已。
“你是没看见!太解气了!我看他以后还怎么在书院里横着走!”
周进在一旁泡着茶,脸上也挂着笑意,他将一杯茶递给陈猛:“这下,书院里那些风言风语,该歇停了。”
陈猛接过茶杯,却没有喝。
他摆了摆手,打断了赵元的说笑。他走到石桌旁坐下,用手撑住了额头,许久没有说话。
院子里的欢快气氛,慢慢冷却下来。
“陈兄,怎么了?我们赢了啊。”赵元有些不解。
陈猛抬起头,那张总是显得精力充沛的脸上,露出一种罕见的疲惫。
“在扬州,”他开口,嗓子有些发干,“对手是谁,要做什么,一清二楚。一刀一枪,明着来。在这里……”
他停顿了一下,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。
“……比跟人动拳头还耗力气。”
赵元和周进都愣住了。他们还是第一次从陈猛口中,听到这样的话。这种不见刀枪的争斗,这些藏在笔墨文章里的算计,确实把这个习惯了直来直往的少年,折腾得不轻。
可那份疲态,也只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。
他直起身,将那杯已经微凉的茶一饮而尽。
“不过,也到此为止了。”
他把茶杯重重放下。
“想要让这些苍蝇彻底闭嘴,靠月考不行。只有一个法子。”
他看着两个朋友,一字一句地开口。
“乡试。我要在乡试的榜单上,把他的名字,踩到泥里去。”
夜深了。
陈猛的房间里还亮着灯。他正在给祖父写信,将月考的始末,以及山长的态度,都写了进去。对于自己的那份疲惫,他只字未提。
写完信,用火漆封好,交给门外等候的陈家仆人。
他吹熄了灯,正准备上床调息,院门外,却响起了一阵极轻的叩门声。
不是书院的仆役,那声音沉稳而有节律。
陈猛披上外衣,打开了门。
门外站着一个穿粗布短衫的汉子,貌不惊人,混进人群里就找不出来。他一言不发,从怀里掏出一个用蜡封好的小小竹管,递了过来,然后转身就没入了夜色里。
陈猛关上门,回到桌边,重新点亮了油灯。
他捏开蜡封,从竹管里倒出一卷被捻得极细的纸条。
展开纸条,上面是祖父那熟悉而有力的字迹。
字不多,只有寥寥数行。
“扬州之犬已入南笼。”
“京城有狼将动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