车厢里,陈猛的话刚起了个头,就被一声轻咳打断。
陈淮安依旧阖着双目,靠在软垫上,整个人随着马车的颠簸,轻微地晃动着。
“蠢话。”
他吐出两个字,声音不大,却让车厢里本就沉闷的空气,又冷了几分。
陈猛后面的话,全堵在了喉咙里。他挺直的背脊,又僵硬了一寸。
“一条记恨的疯狗,脱了缰绳,在野地里乱窜。”陈淮安的声音平铺直叙,听不出半点波澜,“你是什么身份?你是准备进山猎虎的人。你现在下车,亲自去追咬那条疯狗,就算最后你一棒子打死了它,又能如何?”
老人停顿了一下,等车轮碾过一块石头发出的颠簸过去。
“你把自己弄得一身泥泞,满脚污秽,还耽误了进山的正事。山里的老虎,可不会因为你去追一条疯狗,就停在原地等你。”
这番话,没有半句是骂人的字眼,可每一个字,都砸得陈猛脸上发烫。
他嘴唇动了动,却发现自己一句辩驳的话也说不出来。是啊,他满脑子想的,都是李子轩的威胁,都是这条毒蛇会如何报复,却忘了自己的正事,忘了自己该走的路。
陈淮安这时候才慢慢睁开了眼。那双因年老而浑浊的瞳仁里,清晰地映出自己孙儿那张写满不甘的年轻面孔。
“你的战场,不在江湖草莽的追逃上。”老人的声音里,带上了一丝教诲的严厉,“你的战场,在半个月后的乡试考场里。在金陵城里,在朝堂之上。”
“等你站得足够高,高到你成了人人敬畏的猎虎人,那条疯狗,它自己会滚得远远的,躲到你看不到的阴沟里去。或者,不等你开口,自然会有人,替你剥了它的皮,洗剥干净,送到你面前来,让你下酒。”
陈猛的心重重一跳。他看着祖父那张苍白衰弱的脸,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明白,权势,才是最锋利的刀,也是最厚实的盾。
祖父见他依旧锁着眉头,脸上的线条绷得死紧,语气稍稍缓和了一些。他又咳嗽了两声,拿帕子捂住嘴,等那阵气息平复下去,才继续开口。
“放心。那条狗,我给它备了网。”他放下手帕,枯瘦的手指在膝上点了点,“我已让旧雨楼的陈安,亲自带人去了南边。李子轩此人,家门遭此大祸,他唯一的生路,就是南下投靠他外祖家。陈安会在他必经之路上,撒下一张网。”
“这张网,不会立刻就要他的命。它只会慢慢收紧,让他跑不掉,也让他翻不起什么浪来。他会变成一条被拴住了脖子的丧家之犬,时时刻刻提醒着某些人,背叛的下场。”
陈猛的心,这才落回了肚子里。祖父的安排,永远比他想的要多一步,也狠一步。
“你现在要做的,是收心。”陈淮安的指节,在矮几上轻轻敲了一下,发出“笃”的一声。
“回到金陵,你即刻就要回白鹭洲书院。但你回去之后的第一件事,不是去见你的那些同窗,也不是埋头去温书。”
陈淮安的话音,在这里停住了。他看着陈猛,目光里带着一种考较的意味。
“你要去拜见宋濂山长。”
陈猛一怔。
“去向他,赔罪。”
这四个字,让陈猛的脑袋里一片空白。他脸上写满了不解,脱口而出:“赔罪?孙儿在书院,并未得罪山长。为何……为何要去赔罪?”
在他看来,自己提前离院,是得了山长默许的。后来扬州之事,更是与书院八竿子打不着。何来的“罪”?
“糊涂!”陈淮安的音量不高,却带着斥责的意味。“你当着满堂学子的面,强行离堂,这已经是当众拂了宋濂的颜面。他当时不拦你,是给你留了情面,但你不能把这份情面,当做理所当然。”
陈猛的脸,又红了一层。他当时一心记挂苏婉晴的安危,确实没有考虑那么多。
“这还只是其一。”陈淮安的语气更重了,“你那首杀人诗,传得倒是快。在扬州的画舫上,在那些商贾名士面前,是你扬名的利器。可在白鹭洲书院,在那群清流文人眼中,这首诗,就是你惹祸的根苗!”
陈淮安的身子微微前倾,枯瘦的身体里,仿佛生出一股迫人的气势。
“宋濂是什么人?他是天下文宗!他办书院,要的是什么门生?他要的是能‘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’的宰辅之才!是能写出锦绣文章,治理天下的读书人!”
“他要的不是一个满身杀气,一言不合就‘一寸寒光一寸魂’的武夫!”
“你这一趟扬州之行,‘陈家麒麟儿’的名声是有了,可那些清流文人,那些未来的言官御史,也给你贴上了一个标签。他们会戒备你,会疏远你,会把你当成异类。”
“这个‘罪’,你必须去赔!而且要赔得诚恳,赔得谦卑。要让宋濂,让书院里的所有人,都看到你的另一面。要让他们明白,你的刀,只对付外头的豺狼。在书院里,在朝堂上,你依旧是那支可以写出治世文章的笔。”
车厢里,死一般的安静。
只有车轮滚滚向前的声音,单调而持续。
陈猛的后心,一层薄汗渗了出来。他原以为,自己看清了扬州这盘棋的得失,可直到这一刻,他才发觉,自己看到的,不过是棋盘最表面的那一层。
祖父教他的,从来不只是如何落子,如何算计。
他教的,是如何在不同的棋盘上,扮演不同的角色。是如何在文人面前藏起刀锋,在武人面前显露筋骨。
这不只是权谋,这是为官之道,是在这个世道里,安身立命的根本法则。
他转过头,看向车窗外。江南的景致,在视野中飞速倒退。远处的地平线上,金陵城的轮廓,已经遥遥在望。
他伸出手,握紧了拳头。
那枚被缝在衣襟内侧的平安符,隔着几层布料,依旧硌着他的掌心,带着一点点温热的触感。
乡试,他一定要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