旧雨楼内室,空气里的燥热与钱裕身上的寒气,撞在一处。
陈淮安的问题,像一颗石子,投入了这潭浑水里。
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。
暴跳如雷的钱裕,垂手侍立的管事,还有扶着老太爷的掌柜,都把头转向了陈猛。
陈猛没有起身。
他维持着盘坐的姿势,抬起头,先是看了看气急败坏的钱裕,然后视线才落回到祖父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。
“不算输。”
他开口,声音平稳,与周遭的慌乱格格不入。
“李文博疯了,李子轩跑了,京城那条线,确实断了。对钱大人而言,是输了。”
他这话一出,钱裕那张涨红的脸,颜色更深了几分,粗重的呼吸声,又响了起来。
陈猛没有理他,继续对着祖父说下去。
“但对我们陈家,对苏家,这盘棋,是和了。甚至,小胜一局。”
“李家在江南的根基,经此一事,已经烂了。漕运的缺口,钱大人会亲手送到我们面前。苏家的麻烦,也一并清了干净。这些,都是实打实的好处。”
他一字一句,说得清晰。
这些话,让角落里的管事和掌柜,都露出了些许恍然的神色。
可这些话,落进钱裕的耳朵里,却成了火上浇油。
“好处?!”
钱裕像是被针扎了一下,猛地一嗓子吼了出来。
“什么好处能比得上通天的功劳?!”
他气得在屋里来回打转,官靴踩在地上,发出沉重的闷响。
“好一招壁虎断尾,好一招金蝉脱壳!京城那位,真是好手段!好手段啊!”
他指着北边的方向,手指都在发抖。
“这条线,就这么断了!本官……本官的仕途!”
他最后一句话,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,充满了血丝与不甘。
陈淮安一直没有说话。
他只是平静地看着钱裕在自己面前,像一头困在笼中的野兽,徒劳地冲撞。
直到钱裕的咆哮告一段落,他才将手中那张从金陵传来的字条,朝前递了过去。
掌柜会意,接过字条,呈给钱裕。
钱裕一把抓过,凑到眼前。
字条上的字不多,他只看了一眼,脸色就从涨红,变成了铁青。
“人没了踪迹……凭空消失……”
他咬着牙,将那张薄薄的纸,捏成了一个紧实的纸团。
“传我命令!”
他猛地转身,对着门口的方向大吼。
站在门外不敢进来的衙役,身子一抖。
“立刻派人去金陵!快马加鞭!把李家剩下的人,不管男女老幼,全都给我抓起来!”
“那个李文博,疯了也得给我用铁链锁进大牢!本官要亲自审!”
“还有那个李子轩!给本官发下海捕文书!通传江南各路府县!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!”
钱裕的声音,在内室里回荡,带着一股子不顾后果的疯狂。
他这是要撕破脸了。
就在这时,一阵轻微的咳嗽声响了起来。
陈淮安抬手,用帕子掩住嘴,轻轻咳了两声。
声音不大。
却让暴怒中的钱裕,所有的动作,都僵在了那里。
“钱大人。”
陈淮安放下手帕,开口了。
“穷寇莫追。”
“网已经破了,再费力气,也只是捞些小鱼小虾,没有用处了。”
老人的声音,还是那样平缓,听不出什么起伏。
可每一个字,都像一盆冷水,从钱裕的头顶,直直地浇了下来。
他身上的那股子燥热与癫狂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,褪了下去。
他站在那里,胸口还在起伏,但那股子气焰,已经散了。
是啊。
网破了。
李文博疯了,李子轩跑了,主犯一个都不在了。
他就算把金陵李家剩下的那些妇孺老弱全都抓来,又能如何?
屈打成招?
没有主犯的口供,没有确凿的文书,光凭一群下人和远房亲戚的证词,怎么可能扳得动京城里那位权倾朝野的大人物?
那样做,非但不能定罪,反而会落下一个滥用职权、酷烈残暴的口实。
到时候,京城那位只要派个御史下来,轻轻一查……
他这个扬州知府,也就当到头了。
钱裕的后背,一下子冒出了冷汗。
他腿一软,颓然坐倒在身后的椅子上,发出“咚”的一声。
那张刚刚还扭曲的脸,此刻只剩下灰败。
他坐在那里,大口大口地喘着气,过了许久,才从那股后怕中缓过劲来。
他站起身,整理了一下歪斜的官帽和褶皱的袍服,走到陈淮安面前。
这一次,他没有说话,而是躬下身,对着这位病弱的老人,行了一个极深的长揖。
“是晚生失态了。”
他的声音,沙哑干涩,再没有半分方才的尖利。
“多谢老太爷,点醒梦中人。”
他抬起头,那张脸上,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,与发自内心的折服。
“只是……实在不甘心。”
他长叹一口气。
“老太爷,那接下来……”
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完,但那副姿态,那份语气,已然带上了下属请示上峰的意味。
陈淮安没有立刻回答。
他转过头,看向陈猛。
“棋盘上的事,到此为止。钱大人,你只需将扬州城里的首尾收拾干净,把那些查抄的私盐,变成实实在在的功绩,便够了。”
“至于棋盘外的事,就不是你我该操心的了。”
老人说完,便由掌柜扶着,转身向里屋走去,只留给钱裕一个佝偻的背影。
……
一个时辰后。
陈家的马车,缓缓驶出了扬州的南城门。
车轮压过城外的土路,发出规律的“咯噔”声,车厢里,一片沉闷。
陈淮安阖着眼,靠在软垫上,像是在养神。
陈猛在他对面,正襟危坐,腰背挺得笔直,一言不发。
他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,脑子里,却反复回想着金陵那场大火,那个装疯的书生,和那个消失无踪的李子轩。
祖父说,棋盘上的事,到此为止。
可陈猛总觉得,有一枚最毒的棋子,跳出了棋盘。
它不再遵循任何规则,潜伏在暗处,随时准备扑上来,咬断人的喉咙。
车厢里的沉默,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来气。
马车颠簸了一下,陈淮安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。
陈猛立刻回过神,伸手将旁边的茶杯扶稳。
“祖父。”
他终于忍不住,开口了。
声音有些发紧。
“李子轩此人,孙儿在金陵诗会上见过。他心胸狭窄,睚眦必报。此次李家遭逢大难,他将这笔账,多半会算在我们头上。”
陈淮安的眼皮,动了动,却没有睁开。
“如今他遁入暗处,如同毒蛇在草。我们就这么放任不管,恐怕会成为大患。”
陈猛的拳头,在膝上不自觉地收紧。
“孙儿想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