城外的官道旁,马车稳稳地停了下来。
车夫挑开帘子,外头已是暮色四合。
陈猛从车厢里出来,一阵带着水气的晚风吹过,卷起了他衣袍的下摆。他这一路,都在闭目调息,将祖父的每一句话,每一个告诫,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咀嚼。
一个仆人躬着身子上前,手里捧着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。
那是一身学子穿的襕衫,料子是寻常的棉布,浆洗得有些泛白,却干净挺括。
陈猛没有说话,伸开双臂。仆人手脚麻利地替他解下那件价值不菲、沾染了一路风尘的锦袍,又伺候着他换上那身朴素的襕衫。
动作不快,每一个环节都透着一股庄重。像是在褪去一层坚硬的外壳,将那个在扬州掀起风雨的陈家子弟,重新变回青竹书院里一个普通的学生。
穿戴整齐后,他挥手让马车和仆人先行回府。
他要自己走回书院。
天色已经完全暗下,青竹书院的大门却还未关闭,两盏灯笼在门前投下昏黄的光晕。
陈猛独自一人,踏上了书院门前的石阶。
他的身影,立刻引起了门房的注意,也惊动了院内还未归舍的学子。
一时间,原本三三两两、低声交谈的院子里,安静了下来。
数十道各异的视线,齐刷刷地投了过来。
有人在看清是他之后,脸上露出了讶异,下意识地向旁边挪了半步,拉开了些许距离。那动作很小,却清晰地传递出一种戒备与疏远。
几个正在高谈阔论的士子,也停住了话头。他们没有避开,反而直直地看过来,那探寻的视线里,混杂着文人特有的审视与不易察觉的轻慢。
一夜杀人诗,早已传遍了江南。在这些自诩清流的读书人看来,那个能写出“一寸寒光一寸魂”的同窗,已经与他们不是同路人了。
当然,也有不同的声音。
角落里,几个体格稍显强壮的学子,正是之前跟着陈猛一同晨练的那批人。他们看到陈猛,脸上先是惊喜,而后便快步围了上来,带着几分遮掩不住的关切。
人群自动分开了一条道。
“陈兄!”
两道身影从人群中快步穿出,正是赵元和周进。
他们二人一左一右地来到陈猛身边,赵元那张憨厚的脸上,写满了按捺不住的焦急。
“你总算回来了!”他压低了嗓门,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,“扬州那事……传得沸沸扬扬的,书院里说什么的都有。”
周进比他要沉稳一些,但也只是上下打量着陈猛,确认他安然无恙后,才补充了一句:“我们都担心坏了。”
陈猛对着这两个真心为自己担忧的朋友,紧绷了一路的神经,稍稍松弛了一瞬。
他冲着二人,沉稳地点了点头。
这一个点头,既是打了招呼,也是在告诉他们,自己没事,让他们安心。
他没有多做解释。
眼下的情形,任何解释都是苍白的。他能做的,只有一件事。
“我先去拜见山长。”
他留下这句话,便不再停留,在众人复杂的注视下,迈开步子,朝着书院深处那座幽静的院落走去。
他的步伐不快,却异常沉稳。每一步,都像是踩在实地上,没有半分虚浮。
背后那些窃窃的私语,那些审视、戒备、轻蔑的目光,他全都能感受到。但他没有回头。祖父的教诲,在这一刻,变得无比清晰。
名声是利器,也是枷锁。他既然享受了这名声带来的威慑,就必须承担它带来的非议。
很快,宋濂山长居住的那座小院,就出现在了眼前。
院门虚掩着,里面透出一点灯火。
陈猛在院门外三步远的地方,停下了脚步。
他没有立刻上前敲门。
他先是低头,仔细看了看自己的衣着。那身洗得发白的襕衫,本就一尘不染。他还是伸出手,将衣襟抚平,又正了正头上的方巾。
每一个动作,都做得格外认真。
这副模样,与他上次从课堂上决绝离去时的背影,形成了天壤之别。
做完这一切,他才走上前,对着守在门廊下的那个小门童,深深地躬下身子。
“学生陈猛,求见山长。”
他的姿态放得很低,声音里没有半分在扬州画舫上的张扬,只剩下属于一个后辈学子的恭敬。
门童看了他一眼,没有多话,转身进了院子。
片刻之后,门童出来,对着他点了点头:“山长让你进去。”
陈猛再次躬身一揖,这才伸手,轻轻推开了院门。
书房的门开着。
他走了进去,一股清淡的墨香,混着旧书卷特有的气息,扑面而来。
房里很安静。
宋濂山长正背对着他,站在窗前,仰头观摩着墙上挂着的一幅草书。那身形,在灯火的映照下,显得有些萧索。
陈猛没有出声打扰。
他径直走到书房中央的空地上,一撩衣袍的后摆。
“噗通”一声。
双膝重重地砸在了坚硬的木地板上。
他俯下身,额头贴着冰凉的地面,行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大礼。
整个动作,干脆利落,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。
“学生陈猛,前来向山长请罪!”
他的声音不高,但每一个字,都吐得清晰有力。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,每一个音节,都显得格外分明。
伏在地板上,他能闻到木料散发出的淡淡陈香。
他能听到自己胸膛里,那颗心脏沉稳的跳动。
他也能听到,窗前那位老人,因为他的动作,而停滞了一瞬的呼吸。
时间,像是被拉长了。
过了许久,宋濂才缓缓转过身来。
老人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,那双看过无数风浪的眼睛,就那么垂落下来,落在了伏在地上的年轻人身上。
他没有让陈猛起身。
他也没有开口质问。
他就那么站着,一言不发。
无形的压力随着他漫长的沉默在书房里弥漫开来,沉甸甸地压在陈猛背上,比一座山还要沉。
过了良久。
“你,何罪之有?”声音平缓,听不出情绪。
陈猛头也未抬,朗声作答:“学生有二罪。”
“其一,私自离院,罔顾学堂规矩,是对师长之不敬。”
他稍作停顿,接着说:“其二,学生心有挂碍,未能恪守儒者‘正心诚意’之根本,以致胸中杀伐之气外泄,惊扰同窗,有损书院清名。此为自身修养之不逮。”
宋濂眉梢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。他转身走到茶案边,亲自提起铜壶,往盖碗里注水。水流冲击茶叶的声音,打破了屋内的凝滞。
“一寸寒光一寸魂。陈猛,你在扬州画舫,可是出了好大的名。老夫这方小小的书院,怕是容不下一尊杀气腾腾的神将。”
陈猛这才抬起头,目光清澈,毫不躲闪:“山长容禀。学生以为,读书人之笔,可为两种器物。一种,是‘春秋笔’,秉公直书,褒贬善恶,为天地立心,为万世立法度。另一种,是‘讨贼笔’,当国之将倾,奸佞祸民之时,笔锋便可化为刀锋。”
“扬州之诗,便是学生手中之‘讨贼笔’!笔锋所指,是盘踞一方、荼毒百姓的国之蛀虫,是无视王法、草菅人命的民之巨寇。对待彼辈,当如疾风烈火,不存半分妇人之仁。‘一寸寒光一寸魂’,斩的,是那祸乱社稷之魂!”
“而‘春秋笔’,当用于内,用于朝堂,用于教化。对师长,对同窗,对天下百姓,当以仁心为墨,以王道为锋,去书写那锦绣的治世文章。学生之志向,是执此‘春秋笔’,而非嗜好那‘讨贼笔’。扬州之事,是为护人在前,除恶在后,不得已而为之。”
宋濂听完,久久无言。最终,他端起一杯刚沏好的热茶,走到陈猛面前,亲自递了过去。
“起来说话。”
陈猛双手恭敬接过茶杯,起身,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,再次深深躬身:“谢山长教诲。”
宋濂捋了捋胡须,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笑意,叹道:“好一个‘春秋笔’,好一个‘讨贼笔’!你这小子,心里的丘壑,比老夫想的还要深远。去吧,离乡试之期不远了,收好你的刀锋,磨快你的笔锋。老夫等着在乡试的榜上,看你的治世文章。”
陈猛躬身退出书房,心头巨石落地。院子里,赵元和周进焦急踱步,见他出来,连忙围上。陈猛对他们露出一个轻松笑容,示意一切安好。
就在此时,一名衣着华贵、神情倨傲的学子与他们擦肩而过,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,低语:“哼,莽夫身上,终究是血腥气难除。也不知是用了什么花言巧语,竟能哄得山长开怀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