扬州一夜风雨,天光乍亮时,已是另一番光景。
旧雨楼的内室,昨夜那场复盘留下的痕迹还未完全散去。矮几上的紫砂茶具已经冰凉,空气里,陈年的茶香混着一丝炭火燃尽后的余温,构成一种沉闷的气息。
陈猛在软垫上盘膝而坐,一夜未曾合眼。
他双目闭合,呼吸绵长,胸膛随着吐纳微微起伏,体内的气血在他的控制下,平稳地流淌于四肢百骸。这份肉身的安稳,与他脑海中的惊涛骇浪,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
祖父昨夜的每一句话,都像是一块块冰冷的烙铁,在他的思绪里烙下一个个印记。
李宏的贪、钱裕的野、京城李家的狠,还有他自己的那股怒火……所有的人心,所有的变数,都被那只枯瘦的手,拨弄于一张舆图之上。
他原以为自己看清了棋盘的全貌,可闭上眼,那张图上依旧是迷雾重重。他看不透,也想不明白。
这盘棋,远未到终局。
就在他心神沉浸之际,门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。
“吱呀”一声,门被从外推开,一股清晨的湿冷空气灌了进来。
陈家的一名管事快步而入,神色异常凝重。他甚至顾不上周全的礼数,径直穿过内室,奔向里屋的方向。
“老太爷!”
片刻后,陈淮安在掌柜的搀扶下,从里屋走了出来。他身上换了一件干净的棉袍,外头又加了厚厚的夹袄,但那张脸,比昨夜更显苍白。他才刚站稳,那管事便躬身上前。
“老太爷,金陵来的信鸽,八百里加急,刚落下的消息。”
管事的声音压得极低,仿佛怕惊动了这屋子里的什么东西。他摊开掌心,里面是一张从鸽子腿上解下的小小字条。
陈淮安没有伸手去接,只是半眯着眼,由着掌柜将字条取来,凑到他面前。
管事见状,将声音压得更低,一字一顿地禀报:
“金陵李府,昨日夜里三更天,走了水。”
陈猛放在膝上的手,指节动了一下。
管事吞了口唾沫,继续说道:“火势……火势极大。据咱们在那边的人传回来的信儿,火是从书房那边烧起来的,风助火势,小半个李府,都烧成了个空架子。”
陈猛霍然睁开了双眼。
他没有回头,但整个后背的肌肉都绷紧了,耳朵捕捉着那边的每一个字。
陈淮安伸出枯瘦的手,接过了那张字条。他的指尖有些颤抖,将那薄薄的纸凑到窗边透进来的晨光下,细细地看。
“官府的人去查验,在烧毁的书房废墟前,找到了李文博。”管事的头垂得更低了。
陈猛的心提了起来。
死了?
“人……人没死。”管事的话,让陈猛绷紧的神经又是一跳,“但是,据我们的人说,他被找到的时候,披头散发,衣衫不整,对着那片废墟,又哭又笑,嘴里胡言乱语……已经疯了。”
疯了?
陈猛的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。
好一招金蝉脱壳!
一把火,烧掉了所有可能存在的罪证。一场疯,撇清了所有需要承担的罪责。
李文博,这个金陵城里工于心计的文弱书生,竟有这般的决绝手段!
“还有……”管事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迟疑,他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陈淮安的脸色,又迅速低下头去,“还有一事,部分核心李家人员彻底没了踪迹,包括之前在诗会上大败的李子轩。”
“我们安插在金陵各处城门的人,都没有发现他们出城的痕迹。就这么……凭空消失了。”
这句话,像一块石头,沉沉地砸进了内室平静的空气里。
李文博装疯作饵,是为了给真正的血脉,争取逃亡的时机。
李子轩……逃了。
就在这时,门外又传来一阵更加杂乱的脚步声,伴随着粗重的喘息。
“砰!”
内室的门,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撞开。
扬州知府钱裕,旋风般地冲了进来。
他头上的官帽歪在一边,那身崭新的官袍,此刻满是褶皱,前襟上还沾着几点溅上去的泥星。那张平日里养尊处优、红光满面的脸,此刻被汗水和焦躁冲刷得一片狼藉,哪里还有半分封疆大吏的威仪。
他身后跟着的几个衙役,都远远地停在门口,不敢进来。
“老太爷!”
钱裕一进门,就朝着陈淮安的方向嚷了起来。他的声音尖利,带着一股子功亏一篑的暴怒和不甘。
“完了!全完了!”
他几步冲到矮几前,因为冲得太急,差点被地上的软垫绊倒。他一把撑住桌子,胸膛剧烈起伏,指着北边的方向。
“金陵那边传来消息!李家……李家那帮畜生,自己放了一把火,把什么账本、信件,烧得一干二净!”
“李文博那个小畜生!他居然疯了!金陵府尹派人去看过了,说是受了刺激,神智不清,已经没法审问了!”
“死无对证!现在真是死无对证了啊!”
钱裕一拳砸在桌面上,花梨木的桌子发出一声闷响,桌上的茶杯被震得跳了起来。
“我们费了这么大的劲,死了那么多人,到头来,就抓着一堆烧成焦炭的破烂玩意儿?”
他的唾沫星子,喷得到处都是。
那副气急败坏的样子,与昨夜在后堂里指点江山、意气风发的模样,判若两人。
屋子里,只有他的咆哮声在回荡。
管事和掌柜,早已吓得缩在角落,大气也不敢出。
陈淮安站在那里,一动不动。
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钱裕,看着这个被他当做“刀”的扬州知府,是如何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面前,失去了所有的方寸。
良久,钱裕的吼声渐渐弱了下去,只剩下粗重的喘息。
他像是被抽干了力气,颓然地看着陈淮安,嘴唇哆嗦着:“老太爷……这……这可如何是好?”
陈淮安终于有了动作。
他没有理会钱裕,而是缓缓转过身,看向一直盘坐在地上的陈猛。
“猛儿。”
老人的声音不大,却像一把锥子,瞬间穿透了满室的嘈杂与慌乱。
“你来说说。”
陈淮安伸出手指,指了指暴躁不安的钱裕,又指了指北边的方向。
“这盘棋,是和了,还是输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