旧雨楼。
不同于外头的酒肆喧嚣,这间独属于陈家的内室里,静得能听见炭火燃烧的哔剥声。暖意融融,将窗外的湿冷夜雾,尽数挡在了另一重天地。
矮几两端,祖孙二人相对而坐。
先前的杯盘狼藉早已收拾干净,换上了一套崭新的紫砂茶具。壶嘴里吐着白练似的热气,在昏黄的灯火下盘旋、散去。
陈猛挺直着腰背,他身上的儒衫还未换下,却已没了画舫上的半分从容。那件衣服上,沾染了扬州瘦西湖的旖旎水汽,也沾染了画舫中若有若无的脂粉香,更沾染了他自己也闻不到的,从城西飘来的血腥味。
几种味道混杂在一起,让他有些胸口发闷。
他看着对面的祖父。
老人裹着厚重的大氅,整个人陷在宽大的太师椅里,身形显得愈发瘦小。他的面色苍白,嘴唇没有血色,不时发出一两声压抑的咳嗽。那副样子,任谁看了,都会以为是一阵风就能吹倒的病弱老者。
可就是这位老者,在病榻之上,谈笑之间,便搅动了扬州城的满城风雨,将一头凶悍的恶蛟,连同它背后的势力,一并拖入了早已掘好的坟墓。
空气沉闷得像凝住了一样。
最终,是陈猛先动了。
他伸出手,提起那把滚烫的紫砂壶,为陈淮安面前的茶杯续满。澄黄的茶汤注入杯中,一缕茶香袅袅升起。
“孙儿,鲁莽了。”
他放下茶壶,声音低沉,头也跟着垂了下去。
这一句道歉,不单是为了在城南别院冲撞祖父,更是为他今夜险些因一己之怒,坏了整盘棋局的后怕与自省。他以为自己是在保护晴儿,现在回想起来,那份冲动,又何尝不是落入了另一重算计之中。
陈淮安没有立刻说话。
他只是端起那杯热茶,送到唇边,轻轻呷了一口。滚烫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,为他衰弱的身体带来一丝暖意。
他抬起那双浑浊的眼,看向自己这位高大健壮的孙儿。
“你的那股火气,是这盘棋里,最快的一阵风。”
老人的声音,一如既往地平缓,没有责备,反倒带着几分出人意料的肯定。
“没有你这阵风,从城西一路刮到城南,李宏那条藏在地缝里的蛇,不会这么快就探出头来。他不出头,钱裕的刀,就找不到下手的理由。”
陈猛猛地抬起头。
他以为自己会迎来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,却没料到,祖父竟将他的鲁莽,说成了计划的一部分。
“但风,只能用来助势,永远决定不了棋局的走向。”陈淮安话音一转,那份肯定又化作了审视,“能决定棋局走向的,只有执棋的那只手。”
他伸出枯瘦的手指,将矮几上那张摊开的扬州舆图,朝陈猛的方向推了推。
图上,用朱砂和墨笔,标注着一个个记号。有的是叉,有的是圈,还有一些箭头,密密麻麻,构成了一张捕食的网。
“你来看看。”陈淮安的手指,在图上轻轻一点,“这盘棋,我们赢在了哪里,又输在了哪里?”
陈猛的视线,落在了那张图上。
他看到了城西土地庙那个血红的叉,看到了卫所官兵合围的墨色箭头,看到了苏家护卫逃亡路线上,那几个内应所在的朱砂圈。他的手指顺着那些标记移动,最后,停在了舆图正中,那个代表着扬州府衙的位置。
他没有犹豫,沉声道:“我们输在,李宏死得太快了。”
这句话出口,内室的空气又是一静。
陈淮安那双半开半阖的眼,终于完全睁开。一丝赞许的光,在他的瞳孔深处一闪而过。
“不错。”
他吐出两个字。
“能看清这一点,你这趟扬州,便不算白来。”老人靠回椅背,咳嗽了两声,才继续说道:“京城李家的根,扎得比我们所有人想的,都要深。他们能隔着数百里,让一个身陷天牢的李宏心甘情愿地‘自尽’,就能让我们手里所有的书信、人证,都变成一堆无用的废纸。”
“所以……”陈猛的脑中,有什么东西豁然开朗,“祖父从一开始,真正的目标就不是京城的那位?”
他终于将所有的线索,都串联了起来。
城西的围剿,画舫上的杀人诗,府衙里的自尽……这一切,都不是为了捅破天,而是为了……关门打狗!
“京城那棵树太高了,风也大,我们现在这点力气,连摇晃一下都做不到。”陈淮安的声音,带上了一股冬日寒风般的冷冽。
“但我们可以先砍断它伸到江南地界的这些根须。”
“一根,一根地,全部砍断!”
老人拿起茶杯,这次却没有喝,只是用指节,轻轻敲击着温热的杯壁,发出“叩、叩”的声响,一下下,都敲在陈猛的心头。
“李宏死了,他手下的亡命徒也清剿干净了。但是,城西渡口,那上万斤的私盐还在。从李宏党羽身上‘搜’出来的账本,也还在。人证会闭嘴,可这些东西不会。”
“有了这些,钱裕就能名正言顺地带人封了李家在扬州的所有铺子,查抄他们的家产。最要紧的,是能将他们伸进漕运里的那只手,彻底斩断!”
“李宏一死,金陵李家必然大乱。钱裕再带着府衙的文书,以查办私盐同党的名义上门,你猜,金陵李家那些平日里被李文博压着的叔伯兄弟们,会做什么?”
陈淮“安说到这里,停了下来,他看着陈猛,像一个考较学生的先生。
陈猛喉结滚动了一下,艰涩地吐出两个字:“吞并。”
“对。他们会像闻到血腥味的狼一样,扑上来,将李文博那一房,撕咬得干干净净。都不用我们自己动手。”陈淮安的脸上,浮现出一抹森然的笑意。
“如此一来,苏家的危机,彻底解了。我们陈家,借着钱裕的手,能顺势接下李家空出来的漕运份额。而你,”老人看向陈猛,“一首杀人诗,震慑江南文坛,‘文武双全’的名声,也立住了。”
“名声、利益,还有人情,一举三得。”
陈淮安放下茶杯,为今夜这场复盘,画上了一个句号。
陈猛久久没有言语。
他只觉得后背发凉,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。他原以为这只是一场简单的复仇与营救,却不料这背后,竟是如此环环相扣、算计到骨子里的杀局。
祖父的每一步,都算准了人心。
他算准了李宏的贪婪,算准了李文博的后手,算准了钱裕的野心,算准了京城李家的狠辣,甚至……算准了自己的愤怒。
在这盘棋上,所有人,包括他自己,都只是一枚棋子。
“那……晴儿她……”陈猛的声音有些干。
“苏家那丫头,是个聪明的。”陈淮安摆了摆手,“她今晚受的惊吓,换来的是苏家长久的安宁,和漕运线上无人能撼动的地位。这笔账,她算得清楚。”
老人说着,又剧烈地咳嗽起来,掌柜连忙上前,为他抚背顺气。
陈淮安缓了好一阵,才在掌柜的搀扶下,颤巍巍地站起身。
“棋盘上的事,说完了。”他佝偻着背,向门口走去,“你自己的事,处理得如何?”
陈猛一怔,跟了上去。“孙儿自己的事?”
陈淮安走到门口,停下脚步,却没回头。
“你在城南别院,对苏家丫头许下的那个承诺。”老人的声音,被夜风吹得有些飘忽,“乡试得中,便去提亲。”
陈猛的心,重重地跳了一下。
“是。”他应了一声。
“有志气,是好事。”陈淮安的语气听不出喜怒,“但你要记住,我们陈家子孙许下的诺言,就不是一句空话,是砸在地上的一个坑。”
“填不上这个坑,丢的就不止是你一个人的脸面。”
老人说完,便迈步跨出了门槛,消失在夜色里。
只留下陈猛一人,站在原地。
他低头,看着自己的手掌。那上面,仿佛还残留着苏婉晴平安符的温度,和她清亮眸子里的水光。
他握紧了拳头。
坑,他会填。
用他的功名,用他的前程,用他的一切,去填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