扬州府衙的后门,沉重的木门在陈猛身后合上,隔绝了里头的灯火与人心。他没有片刻停留,甚至未曾朝旧雨楼的方向看上一眼,径直拐进了通往城南的一条僻静巷道。
夜风卷着水汽,吹得人脸上发凉。陈猛的脚步又快又沉,踩在湿滑的青石板上,发出单调而急促的声响。画舫上的酒气早已被这冷风吹得一干二净,唯有那首杀气腾腾的诗,还残留在齿间,带着一股子血腥味。
他脑子里没有钱裕的奉承,没有同僚的惊惧,也没有祖父那盘大棋。所有的一切,都被他抛在了身后。
此时此刻,他只想去一个地方,见一个人。
城南的别院很安静。这是陈家一处不起眼的产业,平日里只留了两个哑仆看管。今夜,这里却灯火通明。
陈猛推开院门,一股草药与血腥气混合的味道,扑面而来。
院子里的石桌旁,几名受伤的苏家护卫正靠坐在长凳上,身上缠着粗劣的布条。灯火下,一道纤瘦却挺拔的身影正蹲在其中一人身前,低着头,专注地为人清洗伤口,上药,再用干净的麻布细细包扎。
是苏婉晴。
她还穿着那身逃亡时换上的男装,衣摆和袖口沾着泥水与血渍,一头青丝也只是用一根布带草草束在脑后,几缕散乱的发丝贴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上,衬得那张脸愈发苍白。
听到开门声,院中所有人都朝门口望来。
苏婉晴手上的动作顿住了。她缓缓抬起头,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。
陈猛大步走了过去。
他穿过庭院,无视了那些护卫投来的探询目光,径直走到她面前,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。
她的手腕很凉,隔着粗糙的布料,他都能察觉到那份冰冷。
他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,从头到脚,仔仔细细地打量。她的脸上,手臂上,有一些细小的擦伤,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显眼。
“你……”他开口,喉咙里却像是被砂纸磨过,干涩得厉害,只吐出了一个字。
“我没事。”苏婉晴打断了他的话。
她的声音不大,还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,却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。她反手,握住了他那只宽大的手掌。
他的手很粗糙,掌心和指腹布满了硬茧,虎口的位置,还有一道被缰绳磨出的新鲜红痕。她的手,就这样被他紧紧攥着,也被他手上的痕迹硌得生疼。
陈猛低头,看着她苍白的脸,看着她手臂上那些伤痕。
土地庙里的火光,刀锋出鞘的寒芒,还有李宏那张扭曲的脸……一幕幕画面,在他脑中翻涌。那股在画舫上被他用疼痛强行压下去的后怕与怒火,在这一刻,尽数倒灌了回来。
他什么也没说。
下一息,他猛地将她扯进怀里,双臂收紧,紧紧地抱住。
那力道极大,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嵌进自己的骨血之中,再也不分开。
苏婉晴的身体先是绷紧,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撞得闷哼了一声。但很快,她就放松了下来。她将脸埋在他的胸口,鼻尖传来一股混着皂角、酒气与夜风的味道。
这味道,让她悬了一整晚的心,终于落回了实处。
她抬起手,环住他结实的腰背,贪婪地呼吸着这份独属于他的气息。
周遭的一切,伤者的呻吟,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,都远去了。天地之间,仿佛只剩下彼此的心跳,一下,一下,重重地敲击在对方的胸膛。
院子另一头的屋檐下,黑暗的角落里,陈淮安由掌柜扶着,静静地站着。他看着庭院中紧紧相拥的两个年轻人,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,看不出是何情绪。
夜风吹起他花白的头发,他咳嗽了两声,掌柜连忙为他将大氅裹得更紧。老人摆了摆手,没有惊动任何人,转身,佝偻着身子,消失在了更深的夜色里。
不知过了多久,陈猛那紧绷的身体,才慢慢松弛下来。
他松开她,双手却依旧扶着她的肩膀,低头问她。
“害怕吗?”他的声音,沙哑得厉害。
“有你在,就不怕。”
苏婉晴仰起头,看着他。灯光下,她那双清亮的眸子里,映着水光,也映着他的影子。
她从怀中,摸索着取出一枚用黄布包裹的平安符,符是新的,上面还带着她亲手缝制的细密针脚。她将这枚带着她体温的符,塞进了陈猛的手里。
“答应我。”她看着他,一字一句,说得清晰,“下次,不要再这么一个人冲过来了。”
陈猛的手,握紧了那枚温热的平安符。布料的触感,连同她的温度,一起传递到他的掌心。
他看着她,重重地点了下头。
“我答应你。”
他的回答干脆,没有半点犹豫。他停顿了一下,看着她那双被水光浸润的眸子,喉结上下滚动。
“等我乡试得中,”他开口,声音比方才沉稳了许多,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,“就去苏家提亲。”
这句话,没有风花雪月,没有山盟海誓。
它就像一块石头,朴实无华,却沉甸甸地,落在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夜晚里。
苏婉晴整个人都定住了。她仰着头,就那么看着他,忘了言语。
陈猛没有再说别的,只是将她的手,又握紧了几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