扬州府衙,后堂。
不同于前衙的森严肃穆,后堂里燃着几盆上好的银骨炭,暖意融融。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参茶香气,与窗外湿冷的夜分隔开了两个乾坤。
陈淮安裹着一件厚实的黑貂毛大氅,安坐在花梨木的客座上。他面前的小几上,放着一盏白玉参茶,腾腾的热气模糊了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。
扬州知府钱裕,却半点也坐不住。
他在这不大的后堂里来回踱步,肥硕的身躯走得虎虎生风,脚下的方砖被他踩得“咚咚”作响。他搓着手,脸上是压抑不住的亢奋,不时停下来,看看安坐不动的陈淮安,又看看门外沉沉的夜色。
“老太爷,这回可真是大获全胜!”钱裕终于停下脚步,凑到陈淮安身边,压低了声音,可那股子兴头,怎么也藏不住。
“人赃并获!李宏那条老狗,还有那些书信、盐引,铁证如山!顺着这条线摸上去,不说把京城那位怎么样,也足够让他脱一层皮了!”
陈淮安端起茶盏,用杯盖轻轻撇去浮在面上的参须。他没有去看钱裕,动作不急不缓,仿佛在欣赏玉盏中晃动的水光。
他不接话,只是轻轻吹了口气,问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。
“人,看好了么?”
钱裕一愣,随即挺起胸膛,把那身官袍拍得“啪啪”响。
“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!人已经押进了府衙最里头的那座天牢。那地方,三步一岗,五步一哨,墙都是尺半厚的青条石砌的,别说人,就是一只苍蝇想飞进去,都得先问问我的官印答不答应!”
他的话语,掷地有声。
他的保证,言犹在耳。
然而,就在他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,后堂通往前衙的月亮门外,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。
一个狱卒打扮的人,跑得帽子都歪了,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,一进门就腿一软,直接跪倒在地上。他面无人色,嘴唇哆嗦着,半天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。
“大……大……大人……”
钱裕脸上的笑容还未散去,就被这副场景冲得僵在脸上。他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。
“慌慌张张,成何体统!有话快说!”
那狱卒被他一喝,总算找回了点魂魄,带着哭腔,声音尖利地喊了出来。
“不好了!大人!不好了啊!”
“要犯……要犯李宏……在……在牢里,用自己的裤腰带……挂在窗棂上……上吊了!”
这声音,像一把锥子,狠狠刺穿了后堂里温暖的空气。
钱裕脸上的血色,“唰”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。他整个人都懵了,站在原地,像一尊泥塑的菩萨。
足足过了三息。
“你说什么?!”
一声暴喝,钱裕像一头被激怒的熊,猛地扑了过去,一把揪住那狱卒的衣领,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。
“饭桶!一群饭桶!本官养你们是干什么吃的!一个五花大绑的犯人,你们都看不住?!”
他双目圆睁,手背上青筋暴起,勒得那狱卒几乎翻了白眼。
后堂里,一片鸡飞狗跳。
唯有那“嗒”的一声轻响,清晰可辨。
是陈淮安将手中的白玉茶盏,放回了茶几上。
茶盏与桌面碰撞,声音不大,却像一记重锤,砸在钱裕的心口,让他那股冲天的怒火,硬生生地被砸了回去。
他松开手,那狱卒软软地瘫在地上,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。
钱裕扭过头,看向陈淮安。
老人还是那个姿势,安稳地坐在那里。他伸出手,重新端起那盏茶,又吹了吹气,仿佛方才那场惊变,不过是窗外吹过的一阵风。
这个结果,在他的盘算之内。
只是,比他盘算的时辰,要快上许多。
对方的手段,干净利落得让他都有些意外。
“钱大人,不必动怒。”
陈淮安开口了。他的声音苍老,却平稳得没有波澜。这声音,有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,让暴跳如雷的钱裕,不由自主地冷静了下来。
“人,不是你的手下看不住。”
老人慢条斯理地继续说,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。
“能在你的府衙牢里动手脚,能让一个惜命如金的人,心甘情愿地用裤腰带‘畏罪自尽’。这份能耐,可不小啊。”
陈淮安的声音不重,却让钱裕的后背,瞬间惊出了一层白毛汗。
他不是蠢人。
他明白了。
这不是疏忽,这是警告!
这是京城李家,隔着数百里地,递过来的一柄无形的刀!
这柄刀,轻而易举地捅穿了他自以为固若金汤的府衙天牢,割断了他最重要的线索,更是明晃晃地告诉他——你的地盘,我的人可以来去自如。你的脖子,我也随时可以够得着。
那股子因为抓到李宏而升起的豪情壮志,被这股刺骨的寒意一冲,荡然无存。
“死……死无对证了……”
钱裕颓然地退后两步,一屁股坐回椅子里,整个人都像是被抽掉了骨头。
“老太爷,这……这可如何是好?线索一断,京城那位就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,我们……我们这番布置,岂不是白费了?”
陈淮安终于将那口温热的参茶,送入了口中。
他慢慢地咽下,喉结滚动了一下,才放下茶杯。
“证据断了,但盐没断。”
他的指节,轻轻敲击着桌面,发出有节奏的“叩、叩”声。
“那上万斤的私盐,可不是虚的。这么大一批货,总要有个来处,也总要有个去处。”
“既然这把火,隔着太远,烧不到京城去。”
陈淮安停顿了一下,那双浑浊的老眼里,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。
“那就让它,在金陵,烧得再旺一些。”
“烧得更彻底一些!”
釜底抽薪!
钱裕霍然抬头,他看着眼前这位病弱的老人,心头一阵发麻。
他懂了。
扳不倒主家,那就先把这金陵的分家,连根拔起!把李宏和他经营了十数年的基业,彻底烧成一片白地!
足够让京城那位,痛彻心扉了!
想通了这一层,钱裕的腰杆,又重新挺直了。他站起身,对着陈淮安,深深地作了一揖。
“晚生,明白了。”
陈淮安点了点头。
他咳嗽了两声,身旁的陈府掌柜立刻上前,将那件黑貂大氅为他裹紧。
老人颤巍巍地站起身,由掌柜扶着,一步步向外走去。他的背影佝偻,脚步虚浮,仿佛随时都会被夜风吹倒。
走到门口,他停下脚步,没有回头。
“接下来的事情,就看钱大人的手段了。”
“老夫,也该回去看看我那个不成器的孙儿,有没有被今晚的风雅,迷了心窍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