扬州城风雨飘摇之际,数百里外的金陵城,李家府邸却是一片沉寂。
夜深了,连更夫的梆子声都显得遥远。府内巡夜的家丁打着哈欠,脚步拖沓,廊下的灯笼投下昏黄的光,在青石板上拉出长长的影子。
后院,一处最偏僻、平日里无人问津的柴房,一团橘红色的火光,毫无征兆地窜了起来。
火势起得并不猛烈,没有惊天动地的炸响,只有木柴受热后发出的轻微剥剥声。黑烟卷着火星,笔直地升上夜空,在深邃的墨色天幕上,留下了一道扎眼的狼烟。
书房里,一灯如豆。
李文博正临窗而立,一动不动,如同石雕。
窗外那团跳动的火光,映在他的瞳孔里,将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吞噬殆尽。他的手紧紧扣着窗棂,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凸起,木刺扎进了肉里,也浑然不觉。
来了。
这个信号,是他和李宏之间最后的约定。不是小胜,不是小败,更不是僵持。
这把火,代表着全军覆没,代表着无可挽回。
“完了……”
他喉咙里挤出两个干涩的字眼,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。
“京城那边……会彻底把我们当弃子了。”
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,他扶住窗台,才勉强站稳。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升起,顺着脊梁骨爬上后脑,冻得他牙关都在打颤。
他没有慌乱,也没有嘶吼。到了这一步,所有激烈的情绪都成了多余的笑话。他只是闭上眼睛,再睁开时,里面只剩下了一片冰冷的死灰。
他走到书桌旁,没有去碰桌上的笔墨纸砚,而是伸出手,拿起桌角一只不起眼的铜铃,有节奏地摇了三下。
铃声清脆,却不传远,只在这间书房里回荡。
片刻之后,房门被无声地推开。一个穿着黑色短打,面容精悍的中年汉子走了进来,单膝跪地,头也不抬。
“去。”李文博的声音沙哑得厉害,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,“把李子轩叫来。记住,不要惊动任何人,快!”
“是。”
汉子没有问一句为什么,领命起身,像一缕青烟般退了出去,又将房门轻轻带上。
书房里重归寂静。
李文博走到墙边,手指在一幅山水画的特定位置摸索片刻,只听“咔哒”一声轻响,墙壁上,一整排书架缓缓向一侧移开,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。
一股陈腐的、带着泥土气息的冷风从洞口里灌了进来,吹得桌上烛火一阵摇曳。
没过多久,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压抑的脚步声。
房门再次被推开,方才那名黑衣汉子架着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年走了进来。
那少年正是李子轩。
他身上只披了一件单薄的外袍,面色是久病之后的苍白,一边走一边还压抑着咳嗽。他显然是被从睡梦中强行拉起来的,脸上还带着浓浓的睡意和不解。
“堂兄,这么晚了叫我过来……外面是怎么了?我好像闻到烟味了……”李子轩甩开汉子的搀扶,疑惑地望向书房里的李文博。
李文博没有回答他的问题。
他几步走到李子轩面前,伸出双手,重重地抓住了他的肩膀。那力道之大,让李子轩瘦弱的身体猛地一颤,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。
“子轩,听我说。”李文博的声音低沉而急促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。
李子轩被他这副模样吓住了,呐呐地问:“哥,你……”
“扬州事败。”
李文博打断了他,吐出了四个字。
李子轩脸上的疑惑凝固了。
“李宏死了,我们派去的人,全完了。”
“我们李家,也完了。”
“京城本家,将彻底放弃我们,他们为了避免牵连,很快将会暗中安排杀手过来杀人灭口。”
一句接一句,如同重锤,狠狠砸在李子轩的心口。他的眼睛一点点睁大,血色从脸上迅速褪去,变得和纸一样白。他张了张嘴,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声响,像是离了水的鱼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整个人,如同被雷劈中的木桩,呆立在当场。
“你必须马上走!”李文博摇晃着他呆滞的身体,将他的神思从无边的恐惧中拉了回来。
他转身从桌上拿起一个早已备好的厚重包裹,还有一个沉甸甸的小木匣,不由分说地塞进李子轩的怀里。
“这里面是地契、银票,还有足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的金条。我已经安排了人,从这条密道送你出城。”
他指着那个黑洞洞的入口,语速快得像连珠炮。
“出了城,一路向南,去投靠你外祖家。记住,到了那里,就改名换姓,忘了金陵,忘了李家!在没有足够的力量前,绝不要想着报仇!一个字都不要提!”
李子轩怀里抱着沉重的包裹和木匣,人却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。他回过神来,泪水夺眶而出,一把抓住李文博的衣袖,哭喊出声。
“不!堂兄!我不走!要走我们一起走!”
他死死地拽着,指甲都掐进了李文博的手臂。
“我不能走。”
李文博的脸上,挤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。他用力,却又带着一丝温柔,将李子轩的手指一根根掰开。
“我走了,他们就会知道你逃了,会掘地三尺地追杀我们。我必须留在这里,替你挡着,吸引所有人的注意。”
他看着他,这个从小就跟在他身后,体弱多病,需要他处处护着的堂弟。
他凑到李子轩的耳边,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,一字一顿地说道:“别担心我。堂兄……自有活法。你活着,我们这一支,才有希望。听话!”
话音刚落,书房外冲进来几名同样做家丁打扮的死士。
他们一言不发,目标明确,上前就架住了李子轩的胳膊。
“不!堂兄!我不走!放开我!”
李子轩疯了一样地挣扎,哭喊声撕心裂肺。他双脚乱蹬,想要挣脱那铁钳般的手臂,却都是徒劳。
那几名死士面无表情,手上力道又加重了几分,架着他,就往那黑漆漆的密道口拖去。
李子轩被人强行拖着后退,他绝望地回过头,最后望向自己的堂兄。
李文博没有再看他。
他只是缓缓转过身,重新走回窗边,负手而立。
窗外,那团象征着毁灭的火光,映照着他孤寂的背影。他站得笔直,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枪。
这一幕,连同那滔天的恨意与不甘,像烧红的烙铁,深深地刻进了李子轩的心里。
他被拖进了无边的黑暗中,哭喊声被隔绝在厚重的石壁之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