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团白光在夜幕中铺开,亮得刺眼。
周遭的一切,都被镀上了一层惨淡的银边。李宏脸上每一丝得意的纹路,都在这光亮下僵住,而后寸寸剥落。
他身边的文士仰着头,嘴巴张开,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“啊啊”声,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。
“这是……什么讯号?”文士的声音发颤,完全变了调,“主公,我们的人里,没有这种东西!”
李宏没有答话。
他什么也说不出来。一股无法言说的寒意,正从他尾椎骨的末端,一节一节往上攀爬,冻得他四肢百骸都麻了。他的手还僵在半空,揪着几根断掉的胡须,血从毛囊里渗出来,他却忘了疼。
话音未落。
“咚!”
“咚!”
“咚!”
一种沉闷而整齐的声响,从四面八方传来。
那不是江湖人乱糟糟的脚步,不是厮杀中慌不择路的奔逃。那是数百双军靴同时踩踏在青石板路上的回音,沉重,密集,带着铁甲叶片相互碰撞的摩擦声,一下,又一下,不偏不倚,全都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。
李宏的瞳孔猛地缩成了一个针尖。
他看见了。
在白光的映照下,那些原本漆黑的巷口,那些他以为万无一失的退路上,涌出了一排排的人影。
不是三个五个,是成片成片的。
他们身穿扬州卫所的制式皮甲,头戴铁盔,手中所持,不是寻常江湖人用的朴刀,而是清一色的长枪与腰间的制式佩刀。火把一排排地亮起,从街头蔓延到巷尾,连成一片望不到头的火海。
橘红的火光映照着明晃晃的枪尖,枪尖如林,矛头一致对外,指向包围圈里那些还拎着刀,脸上满是错愕的所谓刀斧手。
水泄不通,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。
一个身形魁梧的军官从队列中走出,他腰间的佩刀甚至都未出鞘,只是对着那片混乱的战场,中气十足地高声喝令:
“扬州卫指挥使司办案!奉命清剿水匪余孽!”
“所有持械反抗者,格杀勿论!”
每一个字,都像一块千斤重的石头,砸进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。
水匪余孽?
李宏手下那帮平日里逞凶斗狠的亡命徒,彻彻底底地傻了。他们是拿钱办事的江湖人,是帮派火拼的好手,嘴上喊着脑袋别在裤腰带上,可没人想过,有一天他们要面对的,会是官兵。
还是披坚执锐,结成战阵的官兵。
这不是打架,这是造反!掉脑袋的大罪!
空气死一样地安静了片刻,连风都好似停了。
然后,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变了调的尖叫,嗓音凄厉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。
“官兵!是官兵!”
“中计了!快跑啊!”
这声喊叫,像是一把火,丢进了滚油里。人群一下乱了套。所谓的刀斧手,所谓的伏兵,瞬间溃散。他们扔下武器,转身就跑,像一群被捅了窝的无头苍蝇,朝着记忆中的退路狂奔。
可是,哪里还有退路。
巷口,是如墙推进的枪阵。院墙上,站着张弓搭箭的弓手。
一个亡命徒挥舞着大刀冲向巷口,那刀劈在最前排的一面蒙皮木盾上,只发出一声闷响,连道白印都没留下。他还没来得及收刀,三杆长枪就从盾牌的缝隙中,无声地递了出来,分别刺入他的胸口、小腹和喉咙。他连惨叫都发不出来,身体就被枪尖挑起,挂在半空。
后面的同伙被尸体绊倒,人群挤作一团,成了后续长枪最好的靶子。
惨叫声,哀嚎声,兵刃入肉的闷响,取代了先前所有的声音。
这不是一场厮杀。
这是一场收割。
训练有素的官兵,冷酷地执行着命令,他们结成的小队阵型,像一台台慢速推进的绞肉机器,高效而无情地清理着这些四散奔逃的“水匪”。
李宏站在高坡上,手脚冰凉得像是刚从冰窖里捞出来。
他看着自己花重金请来的好手,在那些军士面前,脆弱得如同纸糊的玩偶。他所有的盘算,所有的野心,都在这片亮如白昼的杀戮场中,被碾得粉碎。
他栽了。
彻彻底底地栽了。
陈淮安……那只老狐狸!他根本不是想救人,他从一开始,就是想借自己的手,将这些人聚拢起来,然后名正言顺地……一锅端!
这个念头让他浑身打了一个激灵。
跑!
他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字。
他不再去看山坡下的惨状,猛地一转身,也不走来时的路,而是发疯似的朝着山坡背面一处低矮的灌木丛冲去。他记得那里,墙角下有一个早就荒废的狗洞,勉强能容一个人钻出去。只要钻出去,就能逃进城西错综复杂的贫民区。
那是他给自己留的最后一条路。
他连滚带爬地冲到墙角,枯草和荆棘划破了他的脸和手,他也顾不上,双手疯狂地拨开比人还高的杂草。
那个黑漆漆的洞口就在眼前。
他脸上浮现出一丝劫后余生的狂喜,哈着气,正要不顾体面地俯下身子。
两双沾着泥点的军靴,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洞口前。
两名身材高大、面无表情的军士,就那么安静地站在那里,像两尊从地里长出来的铁塔。他们手中的朴刀交叉,冰冷的刀锋,正好封住了那个窄小的洞口,在白光下泛着幽幽的冷芒。
李宏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。
他脸上的狂喜,凝固成了一个极其难看的表情,肌肉扭曲,像是哭又像是笑。
他踉跄着后退两步,双腿一软,一屁股跌坐在泥地里,满身的尘土与草屑。
“啊……”
身后,传来他那位文士的哀嚎。
那文士已瘫倒在地,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,胯下一片湿热,嘴里反复念叨着一句话:
“螳螂捕蝉……黄雀在后……”
他抬起头,脸上满是泪水和鼻涕,望着面如死灰的李宏,声音里全是绝望。
“主公……黄雀后面……是猎人啊……”
……
土地庙内。
外面的喊杀声,从一开始的杂乱无章,渐渐变了调。
不再是江湖人短兵相接的叫骂与兵器碰撞,而是另一种声音。一种更有序,更沉闷,也更让人心头发慌的动静。
那是一种整齐的、带着回音的低喝,混杂着长兵器破开皮肉的闷响,以及短促而凄厉的惨叫。
庙门破烂,风灌进来,带来了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气,其中还夹杂着泥土被鲜血浸透后的腥甜。
苏婉晴站在原地,那支一直紧握在手的发簪,不知何时已收回了袖中。她身前,那四名倒戈的汉子,依旧组成一个稳固的护卫圈。杀了冯奎的那个领头人,从头到尾,都保持着一种异样的镇定,仿佛外面的修罗场,与他无关。
苏婉晴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,她脸上的血色,正在一点点恢复。
她不是未经世事的闺阁小姐,苏家偌大的家业在她手上,她听过商场上的尔虞我诈,也见过码头上为了争夺地盘的流血冲突。
她分得清。
外面正在发生的,不是帮派火拼,而是有组织的围剿。
她的脑海里,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个坐在旧雨楼暖阁里,裹着毛毯,连呼吸都带着病气的老人。那个老人当时说的话,每一个字都轻飘飘的,此刻却重逾千斤,在她心里回响。
一个天罗地网般的全局,在她面前,缓缓揭开了它最狰狞,也最慑人的一角。
她原以为,陈家的力量,是陈猛那样的悍勇少年,是旧雨楼里那些深藏不露的掌柜和伙计。可她现在才明白,那些,都只是摆在明面上的棋子。
陈家真正的力量,是能让冯奎这样的亡命之徒身旁,潜伏下心甘情愿为其效死命的暗桩;更是能让扬州卫所这架官府的杀戮机器,在深夜倾巢而出,以“清剿水匪”的名义,布下绝杀之阵的滔天权势。
这份力量,已经超出了江湖和商贾的范畴。
苏婉晴的手,在宽大的袖袍下,轻轻攥紧。
她第一次,对那个总是咳嗽、病恹恹的老人,生出了一种近乎敬畏的情绪。
领头的那名汉子,似乎是算准了外面的动静已经尘埃落定。他转过身,对着苏婉晴深深一躬,姿态恭敬,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意味。
“苏小姐,外间已定。”
他的声音平稳,没有波澜。
“老太爷在旧雨楼备了棋盘,说此局已终,请您……过去复盘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