庙里,苏婉晴发簪的尖端,遥遥对着冯奎那张满是横肉的脸。
簪身细长,在她指间握得安稳,不见半分颤抖。残存的几名苏家护卫身上都见了红,大口喘着气,仍旧用身体组成一道摇摇欲坠的人墙,将她护在身后。跳动的火把,把每个人的影子都拉扯得歪歪扭扭,投在泥塑神像上,像是上演着一出鬼魅的杂戏。
冯奎的狞笑,在火光里显得油腻又张狂。他一步步往前踱,脚下的烂泥被踩得“吱吱”作响,像在咀嚼着什么。
“为了你这么个娘们,”他的声音在空旷的破庙里回荡,带着一种大局已定的得意,“金陵陈家,把藏在扬州的老底子都给搭进来了。”
他停下脚步,没有直接去看苏婉晴,反倒用刀尖,轻轻点了点护在最前头那个苏家护卫的胸膛,又挪上去,用刀面拍了拍那人淌着血的脸颊。
“值吗?”
那护卫朝地上啐了一口混着泥的血沫,下巴绷得死紧,没吭声。
冯奎也不恼,反倒笑声更大了。他很享受这种生杀予夺的滋味。他绕开那护卫,目光重新锁回苏婉晴身上,像在打量一件即将到手的玩物。
“老东西到底是老了,脑子也糊涂了。为了个还没过门的孙媳妇,连压箱底的本钱都不要了。”
他高高举起手里的雁翎刀,刀刃上流转着火把的橘黄光芒,映在他那双充血的眸子里,全是贪婪和暴虐。
“下辈子,投个好胎!”
刀锋带着一股恶风,朝着苏婉晴的头顶,悍然劈落。
苏婉晴没有闭上眼睛。她只是握紧了手里的发簪,准备在刀落下的同时,也送出一份自己的“礼物”。
预想中的头颅破裂没有到来。
一声怪异的、像是湿布被猛然撕开的钝响,在刀锋落下的前一瞬,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。
“嗤……”
冯奎高举的刀,就那么停在了半空。他整个身子都向前冲了一下,又被一股力道向后扯回,动作说不出的别扭。
他缓缓低下头,脖颈转动的动作,像一台缺了油的生锈的铁器,发出“咯咯”的摩擦声。
一截染着乌血的刀尖,从他的前胸透了出来。那截刀尖很短,样式普通,是他赏给身边弟兄们防身的家伙。
他身后,那个平日里最沉默寡言,也最得他信赖的心腹跟班,脸上挂着一种说不出的怪异笑容。那笑容里,没有嘲讽,也没有怜悯,只有一种完成差事的淡漠。
跟班的手,还握着刀柄,稳稳地抵在冯奎的后心。他手腕一转,又向里送了寸许。
刀刃与骨头摩擦,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“咯吱”声。
一股滚热的血,从冯奎胸前的伤口喷涌而出,溅在苏婉晴身前的泥地上,腾起一片腥气。
“帮主,陈老太爷……让我代他,向您问声好。”
跟班的声音很轻,轻得像秋夜里的耳语。
冯奎的眼睛瞪得如同牛眼,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漏风声,他想回头,想看清这张背叛他的脸,却怎么也使不上力。
“你……”
一个字挤出喉咙,便再也说不出第二个。他庞大的身躯晃了晃,像一堵墙,向前直挺挺地扑倒在地。
“砰!”
溅起的尘土,混着他身下迅速蔓延开的血泊,散发出一股浓重的腥甜气味。
这突如其来的变故,让庙里所有人都懵住了。冯奎手下的那群亡命徒,个个张着嘴,握着刀,不知所措地看着倒在血泊里的头领,又看看那个始终挂着怪笑的跟班。
就在这短暂的呆滞中,人群里,又有三处同时发难!
一把短刀从一个壮汉的腋下无声递出,捅进旁边小头目的软肋;另一人假意去扶摔倒的同伴,起身时袖中滑出的刀刃已抹过一个头目的喉咙;第三把刀,则是从背后,干脆地刺穿了另一人的后心。
动作干净,利落,没有半分拖泥带水。
又是三声身体倒地的闷响,三个在黑鲨帮里颇有地位的头目,连哼都没哼一声,便软软地倒了下去。
杀了冯奎的那个跟班,连同那三个刚刚动手的汉子,迅速聚拢到一处。他们四个人的动作配合得天衣无缝,眨眼间便组成了一个小小的刺猬阵,将苏婉晴和她手下那几个幸存的护卫,严严实实地护在了核心。
领头的那名跟班,对着苏婉晴一拱手,嗓音压得极低,语速飞快。
“苏小姐,老太爷已有安排,请您在此暂避。”
苏婉晴提着的一颗心,终于落回了腔子里一半。她捏着发簪的手指,在无人察觉的袖中,轻轻舒展开。她打量着眼前这四个人,这几张脸,她都有些印象,都是跟在冯奎身边有些年头的熟面孔。
可直到此刻,她才注意到一个先前被忽略的细节。这四个人的腰带上,都用一根不起眼的麻绳,系着一个相同的绳结。那绳结的打法很古怪,像是某种渔夫用的结,却又多了几分繁复。
……
庙外。
喊杀声震天动地。
李宏站在高坡上,借着远处火把的光,能清晰地看到,他埋伏下的刀斧手,已经将那支仓皇赶来“救援”的队伍,围了个水泄不通。一个看似陈家护卫头领的人,被三把刀同时砍中,惨叫着倒下,更是让他嘴角的笑意加深了几分。
那支队伍的人数不多,也就十来个,可个个都悍不畏死。但在上百人的围攻下,他们的抵抗,显得那么苍白无力。
惨叫声,兵刃入肉声,此起彼伏。
没过多久,庙里的动静,也渐渐停歇了。
一切都按照他预想的剧本在上演。苏婉晴和她的护卫,死在了冯奎的刀下。陈家派来的援兵,被他的伏兵剁成了肉泥。
好,好得很。
李宏脸上,每一条皱纹里都塞满了抑制不住的得意。他转过头,看向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文士,语调里带着一丝教导后辈的傲慢。
“看见了么?陈淮安那只老狐狸,算计了一辈子,终究还是算不过一个‘情’字。”
文士躬了躬身子,谄媚地附和道:“主公妙计,一石二鸟。今夜过后,这扬州的地界,便是主公您说了算了。”
李宏很是受用,他捋了捋颔下的短须,正准备下令,让手下人进去收拾残局,把那些碍眼的东西都处理干净。
话还没出口。
“咻———”
一道与先前那支响箭截然不同的尖啸,从城南的方向传来,撕裂了夜空。那声音,尖锐,高亢,穿透了战场上所有的喊杀与哀嚎,让所有声音都黯然失色。
紧接着。
一团明亮的光点在扬州城的上空急速攀升,随后,无声地铺展开来。
那不是烟花,那是一轮在黑夜中升起的人造太阳。
刺目的白光吞噬了月色,将整个扬州城的西郊照得亮如白昼。地面上每一片叶子,每一颗石子,每一张惊愕的脸,都被这片白光照得纤毫毕现,无所遁形。
那惨烈的光,也将高坡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惨白如纸。
也把李宏脸上那志得意满的笑容,一寸寸地剥离开来。他嘴角的肌肉抽动了两下,想要维持住那份得意,却怎么也办不到。
他捋着胡须的手,就那么停在半空,五指不由自主地收紧,几根胡须被硬生生揪了下来,他却毫无所觉。
他身旁的文士,张大了嘴,仰着头,脸上的阿谀奉承还未褪尽,便被一片茫然和恐惧所覆盖。
李宏的脖子,以一种极其缓慢、极其僵硬的姿态,转向了那片光芒升起的方向。
他看见了。
在那片白光的映照下,以土地庙为中心,更外围的街巷、河道、林地之中,无数攒动的人头,无数反光的甲胄,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合围。
那是一个比他的包围圈,大了十倍不止的……天罗地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