扬州城南,瘦西湖畔。
画舫连绵,灯火织就了一张铺在水面上的锦绣。最大的那艘“风雅集”画舫,更是亮得如同白玉雕成的宫阙,每一层飞檐下都挂着琉璃灯,光华流转,将周遭的湖水都染上了一层暖融融的琥珀色。
丝竹之声从舫上传出,夹杂着名士们的谈笑与闺秀们的轻语,被晚风送到岸边,融化在江南温软的夜色里。
这里与城西那片被黑暗吞噬的土地,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乾坤。
一个通体月白儒衫的身影,顺着搭在岸边的木板,不疾不徐地走上画舫。
来人正是陈猛。
他换下的那身征尘与血污,好似连同那股子要焚尽一切的戾气,一并被留在了旧雨楼的后院。此刻的他,身上只余下杭绸的清凉与皂角的干净气味。一路行来,他身姿挺拔,步履稳健,宽大的袖袍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摆动,自有一番从容气度。
他一踏上甲板,画舫内外的喧闹,好似都为之一滞。
不少人的视线都投了过来。
那些自诩风流的才子,打量着他身上的穿着和气派;而隔着珠帘纱屏的另一侧,几双藏在团扇后的眸子,也带着好奇,落在了这个陌生的年轻人身上。
他太干净了,干净得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,反倒像一尊打磨得太过光滑的玉像,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。
舫厅正中,一个身穿绯色官袍,身形微胖的中年人,正与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谈论着前朝的书画。他一抬头,瞧见了站在门口的陈猛,脸上立刻堆起热络的笑,主动招了招手。
“陈贤侄!”
那声音洪亮,一下子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了过去。
“你可算来了,钱伯伯我可是望眼欲穿呐!”
此人正是扬州知府,钱裕。
陈猛穿过人群,走到近前,规规矩矩地躬身行礼:“小侄来迟,还望钱伯伯恕罪。”
他的举止挑不出半点错处,声音平稳,语调不卑不亢,任谁也瞧不出,就在几个时辰前,这个人还在为了一个女子的安危,疯了一般地纵马狂奔。
“不迟不迟,来得正好!”钱裕拉着他的手,亲热地将他引到自己身旁的主位坐下,又向同席的几位名士介绍道,“诸位,这位便是我常与你们提起的,金陵陈阁老的长孙,陈猛。前些日子那首《破阵子》,便是出自贤侄之手。”
“哦?”
“原来就是他!”
席间响起一阵小小的议论声。那首《破阵子》词风豪迈,在偏于婉约的江南文坛,算是个异类,早就传遍了。只是谁也没想到,作者竟是这样一个丰神俊朗的年轻人。
一时间,上来敬酒、攀谈的人络绎不绝。
“陈兄大才,久仰久仰。”
“在下扬州孙家的,家父与陈阁老曾在京城有过一面之缘。”
陈猛一一应对。
他端着酒杯,与人碰杯,饮酒,谈笑。旁人说起诗词,他能接上几句;旁人谈论时政,他也能说出些自己的见解。他应付得游刃有余,脸上始终挂着得体的笑容,可那笑意从未抵达过他的心底。
他的半副心神,都用来应对眼前这片虚假的繁华。
另一半,则早已飞出了这艘画舫,飞向了城西那片被官兵围得水泄不通的杀戮场。
晴儿现在如何了?
祖父的计划,当真万无一失?
李宏那条老狗,抓住了没有?
无数个念头在他脑子里翻滚,可他端着酒杯的手,稳如磐石。袖袍下的另一只手,指甲却早已深深掐入了掌心,用一阵阵的刺痛,来维持着表面的镇定。
酒过三巡,菜过五味。
一个穿着湖蓝色绸衫的年轻才子站了起来。此人名叫宋祁,是本地一位颇有名望的乡绅之子,仗着读过几年书,又拜了位名士为师,在扬州年轻一辈的文人圈子里,向来以领头人自居。
今夜,陈猛的出现,夺走了他所有的风头,这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。
宋祁端着酒杯,摇摇晃晃地走到场中,对着众人一拱手,朗声道:“诸位,今夜月色正好,光饮酒岂不无趣?不如我等效仿古人,以‘夜’为题,行酒令作诗,如何?”
这提议立刻引来一片叫好声。
钱知府也抚掌笑道:“好,此议甚好!就从宋贤侄你开始吧。”
宋祁得意地扫了一圈,最后,他的视线落在了陈猛身上,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挑衅。
他清了清嗓子,踱步吟道:“画船听雨眠,一梦到江南。夜深忽闻人语响,原是客商谈。”
诗句平平,甚至有些粗鄙,但胜在应景。
众人纷纷叫好,多是出于捧场。
酒令传了几轮,作出的诗大多也是应景之作,无甚出彩之处。很快,酒令就传到了陈猛这里。
所有人的视线,再一次汇聚到他身上。
大家都想瞧瞧,这位能写出“马作的卢飞快,弓如霹雳弦惊”的金陵才子,在这等风月场合,又能作出何等佳句。
陈猛坐在那里,没有动。
他既没有起身,也没有开口,只是低头看着自己面前那盏盛着琥珀色酒液的白瓷杯。
宋祁见他这副模样,以为他是怯场了,作不出来,嘴角的得意更甚。他故意拔高了声音,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见。
“陈兄,莫非是……怯了?”
“若是作不出来,也无妨。按照规矩,自罚三杯便是!我等不会笑话你的。”
话是这么说,可他脸上的神情,分明就是在等着看笑话。
周围的气氛,一下子变得有些微妙。
钱知府脸上的笑容淡了些,正要开口打个圆场。
陈猛却动了。
他没有理会宋祁,甚至没有朝那个方向瞥上一眼。他只是伸出手,将面前那杯酒端了起来。
然后,在所有人的注视下,他仰起脖子,将杯中酒一饮而尽。
酒液顺着喉咙滚落,像一条火线,烧进了腹中。
他重重地将空杯顿在桌上,发出“笃”的一声轻响。
这声音不大,却让周围的议论声都停了下来。
陈猛站起身。
他没有走向场中,也没有看任何人。他只是转身,走到画舫的窗边,推开了那扇雕花的木窗。
湿润的夜风,裹挟着水汽,吹拂在他的脸上,将他身上那点因饮酒而起的燥热,吹得一干二净。
他望着窗外。
远处是星星点点的渔火,近处是粼粼的波光,夜色深沉,温柔得好似一匹无边的黑缎。
可他的脑海里,映出的却不是这片江南水乡的温婉夜色。
是土地庙冲天的火光。
是祖父那张藏在毛毯阴影里,波澜不惊的脸。
是数百名官兵手中,那些只为收割性命而递出的冰冷枪尖。
一股压抑不住的暴戾之气,混杂着对远方战场的忧虑,在他胸腔里左冲右撞,几乎要撕破这身文雅的儒衫,破体而出。
他要杀人。
可他此刻,只能在这里作诗。
所有的情绪,所有的杀意,所有的无可奈何,最终都凝聚在喉头,变成一个个冰冷的字眼。
他开口了。
声音不高,甚至有些低沉,却像一把小锤,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。
“金樽玉液映华灯,”
第一句出口,众人纷纷点头。此句对仗工整,写尽了眼前画舫的奢华,是上乘的应景之作。宋祁的脸上,闪过一丝不屑,只当他不过如此。
陈猛的声音没有停顿,第二句接踵而至。
“城西铁马踏无声。”
画舫里的空气,有了一瞬间的凝滞。
城西?铁马?
这几个字眼,与眼前的风花雪月,格格不入,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气。
钱知府端着酒杯的手,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。
陈猛依旧望着窗外,仿佛只是在吟诵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诗。
“莫言此夜笙歌里,”
第三句,像是在自问,又像是在告诫。别说今夜只有这笙歌燕舞啊……
那还有什么?
所有人的心,都被这句诗提了起来。
陈猛转过身,他没有看任何人,视线却好似扫过了在场的每一个人,最后落在那始作俑者宋祁的身上。
他吐出了最后七个字。
声音依旧平稳,却让整个画舫的温度,都降了几分。
“一寸寒光一寸魂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