内室里,只听得见炭火偶尔的哔剥声。
地上碎裂的白瓷片,安静地躺着,在火光下折射出零落的光。它们与矮几上那滩深色的茶渍一道,成了这间暖阁里唯一的狼藉。
陈猛站在那里,剧烈起伏的胸口渐渐平复。那股要把天都捅个窟窿的火气,随着瓷杯的碎裂声,也被一并压了下去。不是熄灭,是被他用最后一点清明,强行摁回了五脏六腑深处,用刺骨的寒意镇着。
掌柜的身形动了。他躬着身,小心地绕开地上的碎片,转身入内,不多时便端着一盆温热的清水出来,手里还搭着一条干净的棉布巾。他走到陈猛跟前,将黄铜盆放在地上,没有出声,只弯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。
陈猛垂下眼帘,盆中水面倒映出的脸庞,因水波的晃动而扭曲模糊。他弯下腰,将那双攥过缰绳、磨出多道血口子的手,整个浸入了温水里。
恰到好处的水温包裹住皮肤,细小的伤口传来一阵阵细密的刺痛。他没有理会,只是用一双手在水里反复搓磨。指甲缝里的泥垢,掌心干涸的血污,混着一路的风尘,在清水里晕染开,很快便让一盆水变成了浑浊的淡赭色。
他洗得很慢,很用力,像一个手艺人,在打磨一件粗糙的木器。每一根手指,每一道掌纹,都来回擦拭,直到水彻底凉透,那股子混杂着铁锈与汗酸的气味才从指尖淡去。他抬起手,水珠顺着指节滴落,砸在浑浊的水面上,泛起一圈圈小小的涟漪。
掌柜一言不发,又换来一盆清水。
陈猛直起身,解开身上那件破烂的外袍,随手扔在地上。那件陪他奔袭千里的袍子,此刻像一团被雨水打烂的败絮,散发着汗与土混杂的酸腐气味。他赤着上身,古铜色的皮肉上,能看到不少被林间树枝划出的细长血痕,纵横交错。
掌柜将棉巾浸湿,拧干,走到他身后,为他擦拭背上的尘土。带着凉意的布巾拂过皮肤,陈猛的身子绷得更紧了,背脊的线条如同一张蓄势待发的硬弓。
自始至终,那把陷在太师椅里的老骨头,连眼皮都未曾抬过。陈淮安依旧裹着他的毛毯,阖着眼,鼻息平稳,好似已经睡熟了。周遭的一切,都与他无关。
擦拭干净后,陈猛从掌柜手里接过那套月白色的儒衫。杭绸的料子,入手丝滑冰凉,与他粗糙的指腹形成一种奇异的触感。他一件件穿上,先是干净的里衣,再是那件一尘不染的外衫。丝滑的布料贴上皮肤,带着一种陌生的凉意,与方才那件浸透了汗水与风霜的破袍有云泥之别。当最后一颗领口的盘扣系好,他整个人的气派都换了。
宽大的袖袍垂下,遮住了他手上和臂膀上尚未愈合的伤口,也遮住了那股子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戾气。
“请柬。”掌柜的声音适时响起,他双手捧着一份制作精美的帖子,和一枚质地温润的羊脂玉佩,递到陈猛面前,“扬州知府钱大人的风雅集,凭此玉佩入内。”
陈猛接了过来。他的指节在碰到请柬封皮上那个烫金的“钱”字时,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。
这就是他的战场。一个没有刀光剑影,却同样能杀人的地方。
他没有再回头去看自己的祖父。他甚至没有再看这间让他憋闷的暖阁一眼。他只是转过身,对着那面绘着山水的屏风,迈步走了出去。
木门被拉开,又在身后轻轻合上。
扬州的夜风,从城南的画舫酒楼,一路吹到城西的荒僻孤庙,带走了脂粉香,带来了铁锈气。
陈猛在马厩里牵出那匹一路陪他跑来的黑马,马儿打了个响鼻,用头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臂。他没有立刻翻身上马,而是牵着缰绳,站在街口。他抬起头,望向城西的方向。
那里的夜色深沉如墨,看不到半点灯火,也听不到任何声音。万家灯火的扬州城,好似在那一片区域被硬生生挖去了一块,只剩下吞噬一切的黑暗。他的手下意识地往腰间探去,摸到的却不是惯常的刀柄,只有柔软滑腻的绸衫。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从指尖传到心底。
他站了很久,久到马儿不耐地刨了刨蹄子。他才收回目光,低头在马儿耳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咕哝了一句:“委屈你了,伙计。今晚,不跑快,得走稳。”
说完,他翻身上马,朝着与城西截然相反的方向,一夹马腹。
“驾。”
……
同一片夜空下,城西土地庙。
庙宇之内,火把的光将每个人的脸都照得忽明忽暗。风吹过破败的窗棂,发出鬼哭似的呜咽。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,混着火把燃尽的松油气,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。
冯奎脸上的横肉兴奋地抖动着。他看着几个穿着苏家护卫服饰的人,护着一个身影踉跄着冲进庙门,那张布满狞笑的脸,咧得更开了。
成了!
陈家的那些蠢货,当真一头撞进来了!他还当金陵陈家有什么了不得的后手,到头来,不还是这种添油送死的蠢办法。
他朝着身边最信得过的一个心腹,压低了嗓门,用尽全力嘶吼,声音却因为亢奋而变得尖利扭曲:
“陈家的蠢货果然来了!发信号,让宏爷动手!”
那名心腹得令,从背后抽出一支响箭,搭在弓上。他跑到庙门口,对着漆黑的夜空,猛地松开弓弦。
“咻——”
一声尖锐的破空声响起。
一道火光拖着长长的尾迹,窜入高空,然后在最高点,散成一捧细碎的火花,无力地坠落。
土地庙外数百步远的一处高坡上,黑暗中,有人放下了手里的千里镜。
李宏的脸上,每一条皱纹里都塞满了得意。那道火光,在他眼中,比天上的月亮还要明亮。那是他李家未来的金光大道。他等这一刻,已经等了太久。苏婉晴这个丫头,还有陈家伸进扬州的爪子,今晚,他要一并剁了!
他看到了那朵小小的火花,那是他跟冯奎早就约定好的信号。
“收网!”
他的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股噬人的狠厉。
“一个不留!”
命令一下,他身后潜伏的黑暗中,响起了无数细微的衣甲摩擦声。
埋伏在土地庙四周小巷、院墙、林地里的上百名刀斧手,弓着腰,脚步放得极轻,如同捕食的狸猫。他们手里的刀刃在火把的余光下,偶尔闪过一道道准备收割性命的寒芒,从四面八方,朝着那座孤零零的庙宇,无声地合围过去。
一张由刀口和人命织成的大网,正在缓缓收紧。
庙里,冯奎听着外面传来的、由远及近的密集脚步声,胸中的豪情涨到了顶点。他抽出腰间那口跟随他多年的雁翎刀,刀锋在火光下反射出森白的光。他一步步走向被几个死士护在中间,脸色苍白却依旧站得笔直的苏婉晴。
刀尖拖在地上,划出一道刺耳的“滋啦”声。
“苏大小姐,”冯奎笑得满脸横肉都在颤,“你算盘打得精,连我黑鲨这条烂命都想盘下来当账房先生。可惜啊,你算错了一步棋。这扬州的水,不是你苏家的池塘,是阎王爷的汤锅!”
他停下脚步,用刀尖遥遥指着苏婉晴的咽喉。
“你看这庙里的泥菩萨,他都不睁眼瞧瞧。今夜,这儿就是你的活人坟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