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濂的戒尺挟着风,重重敲在讲桌上。
“啪!”
一声爆响,震得堂上学子笔杆一颤,墨点污了纸。
“陈猛,你给老夫站住!”
山长的呵斥在讲堂中滚动,字字如山。
“你读进肚子里的圣贤书,都喂了狗吗!”
陈猛的步子没停。
他没回头,没吭声。
那宽阔的脊背绷成一具蓄势的弓,每一步都踩得青石地砖发出闷沉的声响。
讲堂里,几十个学子屏住了呼吸,连翻书页的声响都消失了。他们看着那个平日最是沉稳练达的师兄,此刻全身都透着一股要撕开什么的暴戾,让人不敢直视。
这不是他们认得的陈师兄。
陈猛的脚踏出讲堂门槛的前一刻,身形顿住。
他依旧没有转身,只对着讲台的方向,腰身弯折,深深鞠躬。
一个足有九十度的大礼。
无声,却比任何言语都重。
拜的是过往师恩,断的是此后归途。
不等宋濂再喝。
他霍然直起身,再无半分停留,大步跨入堂外刺目的日光中。
“唉……”
宋濂望着空荡荡的门口,满腔的火气散了个干净,只余下一声长长的叹息。他高举的戒尺,无力地垂下。
他踱到窗边,恰好看见陈猛那道狂奔的身影,如同一支黑色的箭矢,射向书院后山的马厩。
老人脸上的怒容褪去,换上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。
他对着侍立在侧的书童,用几不可闻的音量吩咐:
“去一趟陈府。”
书童躬身:“山长有何交代?”
宋濂的视线追着那道在山路上疾驰的背影,话音里透着萧索。
“告诉陈老太爷。”
他顿了顿,像是在找一个合适的词,又像是一声感慨。
“他家的麒麟,出笼了。”
马蹄翻飞,卷起一道黄龙般的烟尘。
陈猛伏在马背上,整个人跟马合成了一股在官道上飞窜的黑风。他舍弃了平坦大路,专拣那些荒僻难行的崎岖小径。
山路颠簸,每一次跃起又落下,都让他的五脏六腑跟着翻搅。他全然不顾。
那枚被血浸透的平安符,那撮被火烧过的焦黑布料,这两个东西在他脑子里,随着马蹄的每一次震动,一遍遍地冲刷着他的神智。每一次颠簸,都如同一柄重锤,狠狠砸在他心口上。
手里的缰绳,被他勒得变了形。坚韧的牛皮割破掌心,血混着汗,把缰绳染得又湿又滑。
他不管。
“驾!”
“驾!”
嘶吼从他喉咙里冲出来,音调破裂,带着一股血腥气。
路边的树木、山石,都化作了模糊的流光,向后飞逝。
不知跑了多久,身下的骏马嘴边开始挂上白沫,四条腿发软,速度慢了下来。
前方正好有个驿站。
陈猛翻身下马,动作没有半分迟疑。他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,重重砸在驿丞的桌案上。
“砰!”
“换马!”
他嗓子干得冒烟,吐出的字却像冰碴子。
驿丞被他一身的凶悍气焰吓得一哆嗦,下意识地指向旁边一匹刚饮完水的健壮黑马,结结巴巴地开口:“那,那是……”
话没说完,陈猛已经解开了黑马的缰绳,纵身跃上马背。
他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,双腿一夹马腹,整个人便再度化作一支离弦的箭,冲了出去。
只留下那驿丞,手里攥着分量十足的银子,呆呆地望着那道消失在烟尘里的背影,半晌没回过神。
天色由明转暗。
最后一抹残阳沉入地平线时,扬州城的巍峨轮廓,终于浮现在天边。
他猛地勒住缰绳,身下的黑马发出一声力竭的悲鸣,前蹄人立而起。
一人一马,满身风尘,在萧瑟的晚风里伫立。
他熬出红丝的眼睛,死死盯在城西的方向。
土地庙。
此行的终点。
一股烧心的焦灼与狂躁让他胸口剧烈起伏,呼吸粗重得像个破风箱。他攥着缰绳的手,骨节凸起,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,盘根错节。
就在他准备催马入城,直奔城西的那一刻,祖父那张病恹恹的脸,那副什么都看透了的神情,在他眼前闪了一下。
“旧雨楼。”
祖父交代过,扬州之事,先去旧雨楼。
去城西?还是去城南?
杀人的念头和最后一线清明,在他身体里野蛮地冲撞。
陈猛的牙关咬得“咯咯”作响。
他硬是把头从城西的方向扭了回来,用尽全身的力气,狠命一拽缰绳,调转马头,拐进了另一条通往城南的道路。
夜色深沉。
“旧雨楼”所在的巷子,没了白日的喧嚣。茶楼的门板上了一半,只留一盏孤零零的灯笼,在夜风里洒下昏黄的光晕。
陈猛翻身下马,把缰绳胡乱系在门口的石柱上。
他走到茶楼门前那尊半人高的石狮子旁,伸出手,按照祖父教过的法子,在石狮子的额头上敲击。
“笃。”
一声。
“笃,笃。”
两声。
一长,两短。
他收回手,立在原地,等着。
幽深的巷子里,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,一声重过一声。
不多时。
“吱呀——”
厚重的门板被拉开一道缝。
茶楼的掌柜从门后探出半个身子。他看见一身泥土风霜的陈猛,脸上并无惊奇,反倒是一副等候多时的样子。
掌柜对着陈猛,深深弯下腰,而后侧开身体,伸出手臂。
一个“请”的姿势。
他的神态恭敬,举止安稳,没有半点慌张。
这股与常理不符的镇定,让陈猛脑子里那根叫做理智的弦,应声绷断。
他一句话不说,大步跨入茶楼。
楼内雅致,幽静,空气里浮着一股清冽的茶香。
陈猛的视线在大堂里扫了一圈,空无一人,最后落回那个引路的掌柜身上。
他再也压制不住。
一个箭步,他欺身上前,一把揪住掌柜的衣领,单手将那壮实的身子提离了地面,狠狠掼在身后的门板上。
“轰!”门板发出一声巨响。
掌柜的脸霎时涨成了紫红色,双脚在半空乱蹬。
“她呢?”
两个字,从陈猛的齿缝里挤出,干涩,嘶哑,带着一种要把人活活吞下去的疯狂。
掌柜被勒得几乎断气,他却只是抬起一只手,颤巍巍地,指向内堂一架绘着山水图的屏风后面。
陈猛手臂一甩,将掌柜扔在地上,任由他瘫软在地,撕心裂肺地咳嗽。
他大步流星,三两步绕过那架屏风。
屏风之后,是另一个世界。
一盆上好的银霜炭,烧得通红,没有一丝烟火气,将整个内室烘得温暖如春。
一个枯瘦的身影,正安稳地靠在一张宽大的太师椅里,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毯,手里端着一杯热茶,正慢悠悠地吹着水面上的浮沫。
那身形,那姿态,那病弱不堪却又仿佛将天地都握在掌中的气度。
陈猛的脚步,停了。
他整个人,像是被钉在了原地。
那不是什么旧部,也不是什么暗线。
那张脸,他熟悉到了骨子里。
正是本该远在数百里之外金陵陈府,那个躺在病榻之上,连房门都少出的祖父。
陈淮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