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淮安一声令下,书房里针落可闻。
管家躬着身子,后背的衣料被冷汗黏住,刚想挪动僵硬的腿脚退出去。
“等等。”
老人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,管家整个人便如同被钉在了原地,头垂得更低,连后颈的寒毛都竖了起来。
“封锁消息。”陈淮安的每个字都砸得不重,却让管家心口发闷,“府中上下,但凡有敢多嘴的,直接发卖到最苦的矿上去。扬州那边送来的所有东西,不经我手,谁也不准看。”
他枯瘦的指节在紫檀木扶手上敲了一下,笃。
“尤其是大少爷那儿,半个字都不能让他听见。”
管家身子不可抑制地抖了一下,终于还是没忍住,抬头望向那病恹恹的老人。苏家小姐,那是板上钉钉的未来少奶奶,是大少爷放在心尖上疼的人,如今生死不明,这……
他嘴唇动了动,却发不出半点声音,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块滚烫的烙铁。
“陈家的将来,在秋闱的考场上,不在一个女人的存亡上。”陈淮安的视线落在桌上那枚已经发黑的血符上,口吻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,“乡试只在月余之后,他的心不能乱。他一乱,陈家这盘棋,就不用下了。”
那不是商人的算计,也不是官僚的权衡。那是一种将至亲骨肉的情感都当成筹码,放在天平上称量,然后毫不犹豫舍弃掉的决断。管家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窜上来,冻得他牙床都在打颤。
“……是。”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,每根骨头都泛着凉意。
躬身退出,再退出,直到脊背抵上厚重的房门,才发觉自己几乎虚脱。他不敢耽搁,立刻将老太爷的命令传了下去。
陈府这座巨大的机器,在一瞬间转入了另一种模式。护院的巡逻路线变得更加诡异,下人们的交谈被彻底禁止,所有通往外界的信件都被集中到了一个地方。表面上,府里依旧是那般从容有序,可水面之下,已是激流暗涌。
青竹书院,讲堂。
午后的日光被窗棂切成一块块,洒在油亮的木地板上。山长宋濂正讲到《春秋》里“郑伯克段于鄢”,声音醇厚,抑扬顿挫。堂下几十名学子,个个听得如痴如醉。
陈猛坐在窗边,笔下未停。祖父已经为他挡下了一切,他要做的,就是在秋闱中,将李文博那个名字,死死地踩在脚下,为陈家挣一个谁也夺不走的功名。
他不能,也绝不会,辜负这份期望。
就在此时,窗外响起一阵不同寻常的翅膀扑腾声。一只灰色的鸽子,像一团被扔出的破布,狼狈地撞在窗台外的老槐树枝上,几根羽毛飘落下来。鸽羽间,几点暗褐色的污迹格外扎眼。
堂上无人察觉。
唯独坐在陈猛前一排的王姓学子,身子几不可察地绷紧了。他家境贫寒,曾受苏家大恩,认得这是苏家商行专用于十万火急之事的信鸽。当他用余光瞟见那鸽子腿上被血浸透的小竹筒时,他的一颗心猛地沉了下去。
他飞快地看了一眼讲台上背过身去写板书的宋濂,又回头看了一眼全神贯注的陈猛,手心里全是湿冷的汗。苏家小姐与陈师兄的事,书院里谁人不知?这血信……他不敢想下去。
不能等!
趁着宋濂转身的间隙,王学子像只狸猫,瞬间矮下身子,两个大步蹿到窗边,一把将那只摇摇欲坠的信鸽抓在手里。他动作飞快地解下竹筒揣进袖中,又在宋濂转身前,悄无声息地滑回了座位。
整个过程,不过一眨眼的工夫。
他坐回原位,胸膛里的心脏像是要撞出来。他不敢直接把东西给陈猛,那无异于在课堂上公然挑衅山长的威严。
煎熬。每一息都是煎熬。
终于,宋濂讲完一段,又一次转身去写新的板书。
机会!
王学子将那枚冰凉的竹筒,从书桌底下,飞快地塞到了陈猛的手边。
陈猛正在书写的笔尖一顿,手边多了一样东西。
他垂目看去。
一个小竹筒,上面有已经干涸发黑的血块。
他认得这东西。
“啪嗒”,一滴浓墨从笔尖坠落,在洁白的纸上晕开一个丑陋的墨点。他的所有动作,就此定格。一股难以言喻的凶兆,像是无数根冰冷的钢针,从四面八方刺入他的皮肉。
他抬起头,对上了王学子焦灼万分的表情。
王学子重重地点了一下头。
陈猛不再有任何迟疑。他将竹筒挪到桌下,两根手指发力,并非是去拨开火漆,而是用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,将竹筒的封口生生捏碎。
“咔”的一声轻响。
从碎裂的竹筒里倒出来的,不是纸条,而是一枚被红线穿起的平安符。符纸被血水泡过又风干,变得又黑又硬,像一块铁片。
陈猛的手,开始无法控制地抖动。他用两根发颤的手指,将那僵硬的符纸一点点掰开。
里面没有字。
只有一小撮,被烧得焦黑的布料碎片。
那布料的颜色,他死也忘不掉。是他常穿的那件青色外衣的料子。秦淮河的画舫上,她把脸埋在他肩头,轻声说怕。他便撕下衣角,说见此如见我。后来,她亲手将这块布料缝进了从栖霞寺求来的平安符里,贴身放着。
他们说好的,除非,再也见不到了。
否则,绝不动用。
讲堂里宋濂的讲学声,同窗的呼吸声,窗外的风声……所有的一切,都在陈猛的世界里消失了。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黑白两色,唯有手中那一小撮焦黑的布料,是刺目的血红。
他握着布料的手,皮肤下的青筋一根根坟起,虬结盘错。那股被他强压在体内的,属于武者的蛮横气力,正疯狂地寻找一个出口。
他站了起来。
没有预兆。
他身下的那张厚重靠背椅,没能发出一声呻吟,椅腿与地面连接的榫卯结构,被他起身时那股恐怖的爆发力,直接撑得崩裂开来!
“咔啦!”
一声脆响,划破了讲堂的肃穆。
满堂学子,包括讲台上的宋濂,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,愕然地望向他。
“陈猛,你作甚?”宋濂皱起眉头,脸上满是不悦。在青竹书院,在他的课堂上,从未有人敢如此放肆。
陈猛没有回答。他没有看宋濂,也没有看任何一个同窗。他挺直的身体像一柄出了鞘的刀,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衣甩上肩头,迈开步子,向堂外走去。
他的每一步,都踩得地板发出沉闷的声响。
站在他前排的赵元下意识地伸手想拦:“陈兄,山长还在……”
陈猛的脚步没有半分停顿,只是用肩膀不带任何感情地撞了过去。赵元只觉得一股巨力传来,整个人站立不稳,踉跄着倒退了两步,一屁股坐在了地上。
陈猛与满面怒容的宋濂擦身而过,就在他一只脚即将迈出讲堂门槛的时候。
他停了一下。
没有回头。
他留下一句话,那声音不高,甚至有些压抑,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,烫在每个人的耳朵里。
“去杀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