炭火在铜盆里哔剥作响,暖意蒸腾。
陈猛就那么杵在屏风边上,像一根被夯进地里的木桩。发丝纠结,袍子上混着泥水和草屑。从金陵一路带来的风尘与杀气,被这屋里的暖意一烘,全堵在胸口,不上不下,憋得他肺叶子都疼。那双攥过缰绳,磨得破皮见血的手,此刻垂在身侧,不自觉地抽动。
太师椅上,陈淮安陷在厚厚的毛毯里,病恹恹的,瞧着倒像是在自家后院里打盹的老头。
一个像是刚从修罗场里滚出来。
一个却在安乐窝里品着香茗。
陈猛一路拿命换回来的焦躁与狂怒,到了这,竟连个宣泄的口子都寻不见。他看着祖父,又低头扫了眼自己这身破烂,喉咙里发出“嗬”的一声干响,分不清是呛咳还是自嘲。
陈淮安慢悠悠地吹开杯口的浮叶,将茶盏放回旁边的紫檀矮几。骨瓷与木面碰出“嗒”的一声轻响。
做完这些,他才抬起眼皮,看了看纹丝不动的孙儿。
“坐。”老人的嗓音很平,没什么起伏,“跑这一趟,弄得跟从泥里滚过一样,像什么样子?”
这话不重,却像一根针,捅破了陈猛死撑着的那口气。
他没坐。胸膛剧烈地起伏,像个破了的风箱。他从怀里掏出那枚干硬的平安符,向前抢上一步,手臂抡圆了,狠狠拍在陈淮安手边的矮几上。
“啪!”
茶杯被震得跳起,几滴茶汤溅在光亮的几面上,留下几块污渍。
“您早就到了?”他的嗓子磨得厉害,每个字都像是用牙挤出来的。那不是跑路跑出来的力竭,而是被蒙在鼓里,当猴耍的羞愤。
陈淮安的视线在血符上停了一瞬,脸上皱纹都没动一下。
“在你收到那只鸽子前,一个时辰。”他答得轻描淡写。
一个时辰!
陈猛垂在身侧的拳头猛然收紧,骨节“咯”地一声脆响。这四个字,像一记闷拳,正正捣在他心窝上,砸得他耳朵里嗡嗡直响。
他发疯一样冲出书院,换马不换人,拿自己当牲口使。他当自己在跟阎王抢命。到头来,他这位该在金陵养病的祖父,早就在这儿喝着热茶,烤着暖炉了。
“为什么?!”陈猛的声音豁然拔高,嘶哑的质问在暖阁里横冲直撞,“为什么不拦着我?!”
他再度逼近,双手撑住矮几,俯下身子,死死盯着那张枯瘦的脸。
“您把她当什么了?”他声音里的平稳彻底碎裂,那股被暖气压制的戾气终于从话里喷了出来,“棋子?”
“还是……拿她的命当诱饵?!”
内室的空气陡然一沉。角落里侍立的掌柜,身子僵住,连呼吸都忘了。
陈淮安没有被孙儿那股要吃人的气势吓住。他甚至没挪动分毫。他只是抬起头,用那双浑浊的老眼,对上陈猛烧红的瞳孔,反问了一句。那话里没掺半点人情味,像一把磨得锃亮的小刀,精准地捅进陈猛最虚的软肋。
“你现在冲过去,是想给她陪葬?”
“还是凭你这一身蛮力,去砍翻李宏埋在土地庙内外的一百多号刀头舔血的亡命徒?”
陈猛撑在桌上的手臂肌肉猛然绷紧,而后又软了下去。
他所有的话,所有的怒火,都被这两句问话死死钉在了喉咙里。
是啊。
他冲过去,又能做什么?他能打十个,二十个,然后呢?被剩下那几十上百号人,乱刀剁成肉泥?除了让苏婉晴在绝望里,多看一场毫无用处的血腥陪葬,他什么也改变不了。
一股透骨的寒意从尾椎骨直冲脑门,将他心里那片烧得正旺的火,浇得一干二净。
只剩下一地冰冷的灰。
他身子晃了晃,脱力般直起身,脚下没站稳,向后踉跄了一步。
陈淮安看着孙儿瞬间灰败下去的脸色,晓得火候到了。他伸出枯瘦的手指,捻起桌上那枚僵硬的血符,指腹在上面干涸发黑的血迹上缓缓摩挲。
那动作,像是在端详一件刚出窑的瓷器。
“你的心上人是棋。”
“你的怒火是风。”
老人不疾不徐的嗓音,字字清晰地敲进陈猛的耳朵。
“风,吹动了棋子。让李宏这条盘踞在扬州的毒蛇,终于按捺不住,把他的七寸,完完整整地亮了出来。”
陈淮安将那枚平安符举到炭火的光亮前,眯着眼端详。
“一块上好的饵,钓上来一条足够分量的大鱼。”他放下手,将平安符丢回桌上,做了个结论,“这买卖,值。”
陈猛怔怔地听着。他脑子里乱成一团,祖父的每个字他都懂,可连在一起,却让他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。
看着孙儿那副魂还没回来的模样,陈淮安朝角落的掌柜抬了抬下巴。
“图,拿给大少爷开开眼。”
“是。”
掌柜应声,快步从墙边暗格里取出一卷图纸。他走到陈猛跟前,没多一句废话,直接将图纸在地上“哗啦”一声铺开。
一张地图,比陈猛书房里任何一张堪舆图都精细百倍的地图。图纸的正中心,赫然便是“城西土地庙”。周遭的地形、巷道、屋舍,无一不备。
让陈猛呼吸都停住的,是图上用朱砂密密麻麻标注出的红点,触目惊心。
掌柜的手指在图上划过,语调平直得没有一丝波澜。
“庙后林地,伏兵三十,弓手十人。”
“东西两侧院墙外,各伏兵二十。”
“正门对面茶摊,藏匿暗哨五人,用的都是李家漕帮里最能打的好手……”
这些位置,这些人手,这些兵刃……这不是地图,这是李宏亲手画下的阎王请帖。
陈淮安的声音幽幽传来,听不出喜怒。
“这些,是李宏摆出来的阵仗。”
他枯瘦的手指伸出,在地图上,绕着那些朱砂红点,画了一个更大的、看不见的圈。
“而我们的人……”
他的手指在那个大圈的外围,一个不起眼的角落,轻轻敲了敲。
“在这里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