油灯跳动。
房间死寂,只闻灯芯微响。
陈猛不看书,不习字。
桌上,宣纸铺满。
墨迹淋漓,两个大字赫然入目。
瓜州。
他像一尊塑像,僵在桌前。
可他的思绪,早已冲出这陋室,掠过青竹书院,俯瞰整个江南水路。
祖父书房那幅堪舆图,每一个细节,每一条支流,甚至那不起眼的渡口,都已刻进他的脑海。
手指,悬在“瓜州”上方,虚空轻划。
这里。
运河与长江交汇。
漕运咽喉。
他指尖一挑,船只线路浮现。
金陵启航,顺流而下,经龙潭,过仪征。
终抵瓜州渡口。
再由此北上,或转入长江。
这是李家漕帮的黄金水道。
他又划出另一线。
曲折,隐蔽。
绕开主航道,穿过片片芦苇荡。
连接几个标注“废弃”的野渡。
私盐之路。
漕运是面子。
私盐是里子。
祖父的话,此刻震耳欲聋。
从前,他看地图,地理风物,诗情画意。
现在,他看到的,是利益,是冲突。
无数看不见的线,牵动无数生死荣辱。
原来,这才是真正的经世致用。
不是空谈义理,不是掉书袋子。
是把山川地理,人心向背,都化作棋盘棋子。
脑中反复推演,寻那一击致命的落点。
他曾想,断李宏财路。
祖父要的,是刨李家祖坟。
格局,云泥之别。
这一夜,陈猛未合眼。
他关着房门。
一遍遍复盘那张无形巨网。
苏家是商路。
祖父故旧是官场支点。
而他自己?
他低头,握紧了笔。
他是那束阳光下的人。
站得笔直,不容指责。
乡试。
这两个字,在他脑中,第一次有了远超功名的分量。
翌日。
天蒙蒙亮。
青竹书院演武场。
陈猛准时现身。
短打,利落。
拳法,依旧高深莫测。
赵元等同窗,站在不远处。
没像往常一样,立刻跟上。
“陈兄,不对劲。”有人轻声。
赵元没接话,只看。
他明白。
陈猛过去的拳,像初升旭日,招招开阔。
今早,却像藏刀,势沉。
锋芒尽敛。
所有气力,内扣。
凝重,刻进了骨子里。
“昨天我想问他家里的事。”另一人说,“看他那样,话又咽回去。”
“好像,我们和他,不在一个地方了。”
人明明在眼前。
却又觉得隔了很远。
赵元懂。
那是心境。
父亲镇远侯也有过。
每次边关大胜归来,杀伐之气便内敛几分。
人更沉静。
父亲说,见过生死,才懂力量。
陈兄家里,究竟出了什么?
他正出神。
陈猛收势,转身。
“都站着做什么?”
声音与往常无异,听不出波澜。
众人回神,纷纷见礼。
然后散开,跟着练拳。
演武场上,又是熟悉的“左三圈,右三圈”。
私下议论的学子们,心中又有了新的论断。
“陈师兄,又精进了。”
“没错,他那气度,宠辱不惊。有圣贤风范。”
“听闻圣人修行,需入世历劫。陈师兄此番回家,必是磨炼,心境更上一层。”
“大道至简,返璞归真。陈师兄是告诉我们,修行,就在这最平凡的一举一动里!”
陈猛听着身后低语,只当没听见。
他现在没工夫纠正这些脑补。
他的战场,不在这里。
千里之外,扬州。
瘦西湖畔,画舫如织。
这里是繁华。
城南码头,却是汗水,号子。
月白长衫,纶巾公子立于其间。
他指挥着,丝绸箱子上船。
“快!货,八日内,京城!”
公子嗓音清亮,不容置喙。
人称苏先生。
她,是苏婉晴。女扮男装。
扬州漕运,势力盘根错节。
外来女子,寸步难行。
她摇身一变,成了苏家远房侄子,“苏诚苏先生”。
到扬州,她用最直接的法子立威——砸钱。
前些天。
本地最大绸缎庄“锦绣阁”,一批贡品蜀锦。
船期耽搁,急运京城。
时间紧,寻常船行不敢接。
苏婉晴直接找上门,签下军令状。
三倍价格,包揽生意。
她动用苏家在江南所有水路关系。
换船不换货,日夜兼程。
硬是提前两天,将货送抵京城。
这一手,震动扬州船行。
所有人都知。
扬州来了个“苏先生”,财大势大,背景神秘。
此刻,码头。
观望的各路漕帮头目,想法复杂。
他们看着苏家船队,一艘艘装货启航。
眼里有羡慕,有嫉妒,更有贪婪。
一声粗犷大笑。
冯奎现身,魁梧身影压过来。
他皮肤黝黑,像一块铁。
“苏先生,大手笔!”冯奎说。
“李家漕运,吞去七成。敢动这块肉的,唯你过江龙。”
他是黑鲨帮帮主,冯奎。扬州第二大漕帮。
苏婉晴转身,拱手。
脸上挂着生意人标准笑容。
“冯帮主说笑了。初来乍到,混口饭吃。”
“扬州是冯帮主地盘,以后还望照拂。”
两人虚与委蛇,寒暄几句。
冯奎凑近。
压低声音。
“苏先生,明人不说暗话。李家吃肉,连汤都不给我们留。”
“这几年,我黑鲨帮兄弟,快饿得啃船板了。”
他看一眼苏婉晴。
“听说先生有大魄力,想整合扬州水路?”
苏婉晴面不改色。
“生意嘛,大家一起做,才有钱赚。”
冯奎眼里闪过一道光。
“好!苏先生快人快语!”
“今晚,我在‘满江楼’设宴,请了几位同道。还望先生务必赏光!”
“一定到。”苏婉晴答应干脆。
冯奎走远。
丫鬟小声说:“小姐,此人看着不像善类。”
“水里讨生活的人,有几个善类?”苏婉晴理了理衣衫。
“但他说的,有一句是真的,他快饿死了。”
饿疯的鲨鱼。
最凶狠,也最好利用。
夜里。
酒宴。
宾主尽欢。
冯奎联合几个常年被李氏漕帮打压的中小帮主。
对着苏婉晴,大吐苦水。
苏婉晴没当场许诺。
言语间却透露。
大家齐心,她背后苏家,愿拿一大笔钱。
支持他们另起炉灶。
从李家口中夺食。
画下的大饼。
吊足所有人的胃口。
酒宴散去。
苏婉晴没回住处。
她换一身不起眼衣服。
独自,走进扬州城西一条偏僻小巷。
巷子深处。
一家毫不起眼的茶馆。
招牌:旧雨楼。
茶馆里。
只有个打瞌睡的瘦老头。
他是掌柜,也是伙计。
苏婉晴要了壶最便宜的粗茶。
一个人坐角落,慢慢喝着。
直到其他客人走光。
她起身,走到柜台。
怀里掏出几枚铜钱。
一块黑漆漆的墨锭。
一同放在柜面上。
老掌柜耷拉的眼皮。
看到墨锭那一刻,猛地掀开。
露出一双格外清亮的眼睛。
他没碰墨锭,也没收钱。
拿起一块脏兮兮的抹布。
慢条斯理,擦拭柜台。
头也不抬。
“三日后,城西土地庙。”他吐出几个字。
说完,又闭眼。
继续打瞌睡。
仿佛刚才,什么都没发生。
苏婉晴收回铜钱。
墨锭留在柜面。
转身,走入夜色。
与此同时。
扬州城南。
一处戒备森严的宅院。
“黑鲨”冯奎,正恭敬地站在一个中年文士面前。
这文士。
正是李宏心腹,专负责李家在扬州“脏活”。
“都打探清楚了?”
文士慢悠悠品茶。
“清楚了。”冯奎搓手,嘿嘿一笑。
露出被烟草熏得焦黄的牙。
“那个姓苏的,金陵苏家人。”
“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,想来扬州当过江龙。”
“她已经联络城里好几家漕帮,许下重利。想联合起来,处处跟我们船队作对。”
“凿船,堵路。什么下三滥招数都想用。”
他将苏婉晴酒宴上透露的计划。
添油加醋,和盘托出。
文士听完,放下茶杯。
脸上没表情。
“你为何告诉我这些?”
冯奎向前凑了凑。
声音里满是渴望。
“先生,李家的船,江上巨轮。我们这些小舢板,靠得近了,一个浪头就被打翻。”
“与其跟着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去撞船,不如帮着李家,把这块扎脚石头搬开。”
他压低声音。
“以后,李家吃肉,总能从指头缝里,漏点汤给我们这些小的喝吧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