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猛从书房退出来,门在他身后合上,隔绝了内里那让人喘不过气的压抑。
他站在廊下,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,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他没有多作停留,径直穿过庭院,找到了管家。
“去一趟文渊阁,给苏家大小姐递个话。”他压低了声音,言语简练,“就说,家中长辈有请,明日府上一叙。”
管家是陈家的老人,见惯了风浪,听了这话,脸上没有半分多余的表情,只是躬了躬身,应了声“是”,便转身快步离去。
陈猛没有回自己的院子,也没有去见父母。他知道,在祖父的计划没有尘埃落定之前,说任何安慰的话都是多余的。他回到了府门处,就那么站在一棵老槐树下,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。
不到半个时辰,管家就回来了。
“大少爷,话带到了。”管家走到他跟前,禀报道,“苏小姐说明日一早,准时登门拜访。”
管家顿了一下,又补了一句:“苏小姐还问了,老太爷平日里喜欢什么口味的茶点。”
陈猛摆了摆手,示意他知道了。
管家退下后,他独自在树下又站了片刻,才转身回了府。
次日清晨,一辆并不起眼的青帷小车停在了陈府的侧门。
苏婉晴一身素雅的湖蓝色长裙,未施粉黛,只在发间簪了一支白玉簪。她从车上下来,手中提着一个食盒,身边只跟了一个贴身丫鬟。
陈猛已在门口等候。
“陈公子。”苏婉晴见到他,脚步停顿了一下,屈身行了一礼。
“苏小姐不必多礼。”陈猛侧身让开通路,“祖父已在书房等候。”
两人一前一后,穿过回廊。一路上,谁也没有说话。陈家的下人都被提前吩咐过,远远地避开了,整个后院安静得只能听见两人的脚步声和风吹过竹林的声音。
到了书房门口,陈猛停下脚步,推开了门。
“祖父,苏小姐到了。”
书房内,陈淮安正坐在书案后,身上披着一件厚厚的夹袄,面前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参茶。他听见声音,抬起头,那双半眯着的眼睛落在苏婉晴身上。
“苏家丫头,坐吧。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,透着一股病气。
苏婉晴将食盒交给丫鬟,自己则上前几步,对着陈淮安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。
“晚辈苏婉晴,见过陈老太爷。”
“不必拘束。”陈淮安抬了抬手。
陈猛将苏婉晴引到一旁的客座上,自己则侍立在祖父身侧,充当一个不会说话的背景。
没有寒暄,也没有试探。
陈淮安开口问的第一个问题,就让书房里的气氛变得不同寻常。
“你家的船,最远到过哪里?”
苏婉晴端坐着,背脊挺得笔直,她没有半分犹豫,回答得干脆利落:“回老太爷,南至琼州,北抵辽东。内河水路,除了几条过于凶险的支流,大江南北,皆可通行。”
“哦?”陈淮安呷了一口参茶,“那你说说,从金陵到扬州这段水路,有几处险滩,几处关卡?”
这已不是普通的商业问询。
苏婉晴的心跳漏了一拍,但她面上依旧镇定。她站起身,走到那幅巨大的堪舆图前,目光在图上快速扫过。
“金陵至扬州,水路约两百里。明面上的官设关卡有三处,分别在龙潭、仪征和瓜州。但这三处,只查大宗货物和官船。真正的麻烦,是水面下的。”
她伸出纤细的手指,在图上点了几个位置。
“采石矶下有暗流,非本地老船工不敢夜航。栖霞山外的江面,看似开阔,实则水下礁石林立,每年都有外地船只在此触礁沉没。还有这处……”
她的手指,最终落在了几个毫不起眼的支流入口上。
“这些小河汊,平日里都已淤塞,大船无法通行。但若是用吃水浅的乌篷船,趁着每年夏秋两季涨水,便能绕开所有官府的岗哨,直通内陆腹地。”
她说完,便退后一步,静静地站着,等待陈淮安的下文。
陈猛站在一旁,大气也不敢出。他看着苏婉晴的侧影,看着她指点江山般的从容,心中竟生出一种荒谬的念头。
这哪里是商贾之女,分明是运筹帷幄的大将军。
书房里,陷入了长久的安静。
陈淮安没有说话,只是用他那枯瘦的手指,在书桌上轻轻地敲着。
“笃。”
“笃。”
“笃。”
每一下,都敲得极慢,极沉。
不知过了多久,敲击声停了。
老人抬起头,那双总是显得浑浊的眼睛,此刻却清亮得惊人。他看着苏婉晴,脸上那常年不变的病容,忽然化开了一些。
“是个能当家的好孩子。”
陈淮安的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传到了书房里每个人的耳中。
“以后陈家的事,你可多费心。”
“轰”的一声,陈猛感觉自己的脑子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砸中了。他张了张嘴,看向自己的祖父,又看向苏婉晴,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。
祖父这是……在说什么?
苏婉晴也是浑身一震。一股热气从她的脖颈处,一路烧到了耳根。她下意识地低下头,两只手紧紧地绞着自己的衣角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那张平日里在商场上对峙八方、寸步不让的俏脸,此刻红得像要滴出血来。
书房里尴尬又暧昧的气氛,被陈淮安接下来的动作打破了。
他像是没有看见两个小辈的窘态,从书桌的暗格里,取出了那块黑漆漆的墨锭。
“这桩事,光有商人的手段,掀不起大浪。”
他将墨锭推到苏婉晴面前。
“拿着它,去一趟扬州,找一家叫‘旧雨楼’的茶馆。把这东西交给掌柜的,他自会明白。”
苏婉晴抬起头,脸上的红晕还未完全褪去,但她已恢复了镇定。她伸出手,郑重地接过那块墨锭。
入手冰凉,沉甸甸的。
她知道,这块墨锭的份量,远比它本身的重量要重得多。
这不仅是陈家的助力,也是陈淮安对她的认可,更是……一场足以改变江南格局的豪赌。
“晚辈,明白。”她将墨锭小心收好,对着陈淮安,再次行了一个大礼。
这一次,她的姿态,比来时更加恭顺,也更加坚定。
事情谈完,苏婉晴便告辞离去。
陈猛送她到门口。
两人走在寂静的回廊下,谁都没有说话,但空气中的感觉,却和来时完全不同了。
走到侧门,苏婉晴停下脚步,转过身来。
“陈公子,”她看着他,轻声说道,“请安心温书。”
“乡试夺魁,才是你的正事。”
说完,她不再多言,转身登上了马车。车帘落下,隔绝了两人的视线。
陈猛站在原地,看着马车消失在街角,许久没有动弹。
他返回书房时,陈淮安已经歪在太师椅里睡着了,发出了轻微的鼾声,嘴角还挂着一丝晶莹的口水,又变回了那个行将就木的病弱老头。
仿佛刚才那个言语间搅动风云的棋手,根本不曾存在过。
陈猛没有去打扰他,只是悄悄地退了出来,关上了房门。
他没有再在家里停留。
跨上快马,一路疾驰,在书院关门之前,赶了回去。
赵元等人见他回来,都想上前询问家中情况,却都被他摆手制止了。
“家中小事,已了。”
他只丢下这么一句,便将自己关进了房中。
油灯被点亮,豆大的火光在房中摇曳。
陈猛在书桌前坐下,铺开了一张雪白的宣纸。
他提起笔,饱蘸了墨汁。
笔锋悬在纸上,他整个人的气势,在这一刻都变了。
那股在演武场上挥拳如风的悍勇之气,那股在面对祖父时隐而不发的锐气,此刻尽数收敛,全部凝聚到了笔尖之上。
他没有去写那些枯燥的经义策论。
笔尖落下。
墨迹在纸上晕开。
两个字,力透纸背。
瓜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