书房里,死一般沉寂。
陈淮安的声音,像冰锥,一字一句,凿进陈猛胸口。
他浑身发冷,四肢百骸瞬间僵硬。
私盐。
这两个字,重逾千钧。
它比“亡命徒”更甚,更沉。
陈猛原以为,自己已洞悉李宏的底牌。
他自认,筹划的釜底抽薪之计,万无一失。
可此刻,他才明白。
他看到的,不过是冰山浮出水面的那一角。
祖父的手,早已探入冰冷刺骨的深海。
紧紧攥住,那座冰山真正的根基。
漕运的生意,再大。
那也摆在明面上。
它受官府管制,有行规束缚。
出事了,有章法可循,有余地可退。
那是商人的博弈。
可私盐……
那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,刀尖舔血的买卖。
一头连着两淮盐场的硕鼠。
一头勾结江南无数不见光的销路。
其间的每一个环节,都沾满罪孽。
这条线上的人,无一干净。
这盘生意,一旦被掀开。
掀开的,就不是账本了。
而是无数人的命。
陈淮安慢慢回过头。
那张布满深纹的老脸,在昏暗中晦涩难明。
“只动漕运,京城宗族会觉得李宏无能。”
老人的声音,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。
像在述说,一件早已发生的事实。
“但为了李家在江南的面子,他们会出钱,会出力。”
“这条线,他们会保下来。”
“可若是动了这盐……”
他的话语,戛然而止。
书房内的气氛,骤然绷紧。
“京城那边,会第一个站出来。”
“亲手把他剥皮拆骨。”
“撇清关系。”
陈猛的呼吸,戛然而止。
他的心脏,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,猛地收缩。
胃部一阵痉挛。
他像一根木桩,钉在原地。
后背衣衫,不知何时,已被冷汗浸透。
粘腻地贴在脊背上,冷意直渗骨髓。
他终于懂了。
这才是真正的杀招。
什么借力打力?
什么釜底抽薪?
在祖父这堂堂正正的阳谋面前,不过是孩童的玩意儿。
打蛇打七寸。
杀人,诛心。
祖父要的,根本不是让李宏伤筋动骨。
他要的,是让李家宗族,亲自动手。
清理门户!
这比派一万个亡命徒去刺杀李宏,还要狠绝百倍。
一种彻骨的战栗感,从陈猛脚底,一路窜上天灵盖。
他看着眼前。
这个身形佝偻,平日里连走路都需要人搀扶的祖父。
第一次。
他感受到了,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,敬畏。
这才是陈家真正的底蕴。
不是那几间铺子。
不是那些存银。
而是这种谈笑间,便能布下绝杀之局的手段与魄力。
他之前的那些谋划。
那些愤恨。
此刻,都显得那么渺小,那么可笑。
他以为自己是猎人。
却不知,真正的猎人,早已在云端之上。
撒下了天罗地网。
陈淮安没有在意孙儿脸上的惊骇。
他缓缓走回书案。
那蹒跚的步履,与方才话语里的杀伐决断,形成强烈反差。
“你的计划,很好。”
老人坐下,端起一杯凉透的茶水。
“是点燃引线的火。”
陈猛喉结滚动了一下。
从巨大的冲击中,他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。
“孙儿……浅薄了。”他声音沙哑。
“不。”
陈淮安端着茶杯,却没喝。
他手指摩挲着冰凉的杯壁。
“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,想到利用苏家,撬动漕运利益格局。”
“这已超出金陵城里九成九的同龄人。”
“只是,你的对手,不是一个简单的商人。”
他抬起头。
那双眼,浑浊如两口枯井,望不见底。
“苏家那个女娃娃,是个人才,可以大用。”
“这场风暴,光靠商人的手段,不够。”
“还得有‘官’字,在里面搅混水。”
“你把她带来见我。”
陈猛心口一跳。
祖父要亲自见苏婉晴?
他没有问。
只是躬身应道:“是。”
陈淮安点了点头,似是对他的恭顺,甚是满意。
他放下茶杯。
手在书桌边缘摸索。
“咔哒”一声轻响。
书桌侧面,一个严丝合缝的暗格,悄无声息地弹开。
陈猛的呼吸,又一次屏住了。
他从未见过这个暗格。
陈淮安从暗格里,取出一件东西。
那是一块墨锭。
通体乌黑,没有雕饰。
边角甚至有些磨损。
看起来,平平无奇。
就像书院学子用的,最普通的那种松烟墨。
老人将墨锭,轻轻推到陈猛面前。
“我的一些故旧,在江南,还欠着我几分人情。”
陈淮安的声音很轻。
“这场风暴,也该让他们,还一还了。”
陈猛伸出手。
指尖触碰到墨锭。
入手冰凉,质地坚硬。
他想不明白。
这样一块普通墨锭。
如何能牵动祖父口中的“故旧”?
如何能掀起一场官场风暴?
但他没有问。
他只是将墨锭,小心收入袖中,妥善放好。
“孙儿明白了。”
“嗯。”
陈淮安靠回太师椅。
整个人,又恢复了病恹恹的模样。
仿佛刚才,那个言语间能定人生死的老人,只是陈猛的错觉。
祖孙二人,在书房里,达成某种无声的协议。
一个在官。
一个在商。
一张针对金陵李宏,乃至他背后整个私盐利益链条的大网。
在此刻,无声张开。
陈猛站直身子,正准备告退。
他以为,自己将是这张网中的执行者。
可陈淮安接下来的话,却让他所有预想,再次落空。
“你的战场,不在这些阴谋诡计里。”
老人的声音,陡然变得严肃。
那不容置疑的份量,重新回到话语里。
陈猛一愣,抬起头。
陈淮安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。
那张衰老脸上,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。
“你的战场。”
“在还有不到一个月的乡试考场上。”
“陈家要做的事,需要有一个人,站在阳光下。”
“站得笔直。”
“站得让所有人,都挑不出一丝错处。”
“你。”
陈淮安伸出手指。
遥遥地,指向自己的长孙。
“就是那个,负责站直的人。”
书房光线,透过窗棂。
在他和祖父之间,拉出一条明暗的分割线。
一边,是深不见底的阴影。
另一边,是刺眼的光亮。
陈猛看着祖父。
看着他隐在阴影中的脸。
再也没有开口。
他只是后退一步,整理衣衫。
然后,对着那道身影。
深深地,深深地,弯下了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