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堂之上,陈猛那句不轻不重的话语落下,整个大堂的嘈杂声响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。
针落可闻。
衙役们握着水火棍的手停在半空,堂下伸长了脖子看热闹的百姓们也屏住了呼吸。所有人的动作都僵在了那里,时间仿佛都停住了。
李文博脸上刚刚浮起的那一丝得意与快慰,就这么凝固了。他张着嘴,喉咙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。一种彻骨的寒意,从他的尾椎骨一路窜上天灵盖。
什么意思?
他不是一个人来的?
公案之后,金陵知府王大人刚刚撑着桌案起了一半的身子,也僵在了那里。他进退不得,脸上交替着惊、疑、惑,种种神色,最终都化作了一片茫然,直勾勾地望向府衙之外。
就在这片死水般的寂静中,府衙外那阵阵棍棒交击、怒骂喊杀之声,毫无征兆地停了。
彻底停了。
紧接着,取代了那片混乱的,是一阵清晰的、压抑不住的叫好与喝彩!
“好!”
“打得好!”
那声音由远及近,越来越响,仿佛就在大门之外。
堂内众人面面相觑。
李文博的心,随着那一声声喝彩,一寸寸地沉了下去。
“吱呀——”
金陵府衙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,被几名衙役合力从里面缓缓拉开。午后的阳光涌了进来,将门外的情形照得一清二楚。
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,正是陈猛口中的朋友,阿虎。
他身上的粗布衣衫被撕开了几道口子,发髻也有些散乱,脸上青了一块,嘴角还挂着一丝未干的血迹。可他的腰杆,却挺得像一杆戳在地上的标枪。
他不是一个人。
在他的身后,站着一位身穿宝蓝色锦缎长衫的中年人。那人约莫四十出头,面容儒雅,下颌留着三绺漂亮的胡须,正是金陵城最大的书坊“文渊阁”的钱老板。
钱老板是金陵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,不少读书人都以能得他一句称赞为荣。此刻他站在这里,本身就代表着一种分量。
而更让堂上众人下巴掉了一地的,是钱老板身后的景象。
七八个头戴方巾、身穿儒衫的年轻士子,正七手八脚地抬着、拖着几个被打得鼻青脸肿、手脚都被麻绳捆得结结实实的大汉。
那些大汉个个身形健硕,太阳穴高高鼓起,一看就是练家子。可现在,他们却像是几条死狗,被那几个平日里只懂得之乎者也的读书人给拖进了府衙。
“那……那不是李通判府上的护院头领吗?”人群中,有人认出了其中一个被打得最惨的汉子。
“我的天,李府的护院,怎么会被这群书生给……”
满堂震惊。
李文博呆呆地看着门口那几个鼻青脸肿、狼狈不堪的自家护院,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冲上来,四肢百骸都冻僵了。
这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!
他父亲派出的,是府里最能打的精锐!怎么会……怎么会是这个下场?
在所有人呆滞的注视下,阿虎大步流星地走上公堂。他看也未看跪在一旁的李文博,径直走到堂前,将手里拖着的一个护院,像扔麻袋一样,“噗通”一声扔在了地上。
那护院痛哼一声,蜷缩在地上,再也爬不起来。
阿虎做完这一切,才从自己那被撕破的怀中,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样东西。
那是一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纸。
他将那张纸高高举起,声音洪亮如钟,响彻整个公堂。
“大人!草民阿虎,奉陈公子之命,前来府衙呈送李文博构陷他人的证据底稿!谁知刚到府衙街口,便冲出这伙恶奴,不由分说,拔刀便砍,意图杀人夺物!”
“幸得文渊阁钱老板与诸位仗义执言的公子出手相助,将这伙企图在府衙门前行凶的贼人,尽数擒获!”
“人证在此!物证在此!恳请大人为我等做主!”
他的声音里,充满了被无端攻击后的愤怒与后怕,又带着一股子将凶徒绳之以法的浩然正气。几句话,便将一场街头斗殴,死死地定性为了“恶奴行凶、义士擒贼”!
李文博看着阿虎手中那张熟悉的纸,那上面的每一个褶皱,都像是他亲手为自己掘下的坟墓的一铲土。他眼前一黑,整个世界都开始天旋地转,身子一晃,膝盖一软,若非意志强撑,他就要彻底瘫倒。
完了。
一切都完了。
那份底稿,是他亲笔所书,是他最大的依仗,也是他此刻最致命的死穴。
他原本的算计,是让护院在府衙之外,将送信人连同那份底稿,一同从这个世界上抹去。届时死无对证,他便可反咬陈猛一口,将脏水尽数泼回。
可他万万没有料到,陈猛派出的,根本不是一个孤零零的信使。
那是一个饵。
一个引诱他李家出手,并将他所有后路全部斩断的,致命的毒饵!
公案之后,王知府的嘴唇哆嗦着,他看看堂下被捆得结结实实的李府护院,又看看阿虎手中那份要命的底稿,再看看钱老板和那群义愤填膺的士子。
最后,他的视线,落在了堂下观审席上,那位从始至终都未曾移动过身形的提学官孙承宗身上。
孙承宗缓缓站起了身。
他没有说话,只是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官袍,然后,对着公案后的王知府,做了一个请的手势。
那意思再明白不过:王大人,该你审案了。
王知府额头上的冷汗,像是开了闸的河水,瞬间淌了下来。他桌案一头那盒光华璀璨的东海大珠,此刻在他的眼中,却像是一块块烧红的烙铁。
他知道,这案子,已经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了。
李家的厚礼,救不了李文博。
他这个金陵知府,也保不住他。
“啪!”
那块被他捏得发烫的惊堂木,终于重重落下。
“将……将所有嫌犯,全部给本府押上来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