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陵府衙。
公堂上,空气绷成一张拉满的弓。
午后蝉鸣,一声接着一声,像针扎在人心上。
王知府的手指,僵在惊堂木上。
落下不是。
抬起也不是。
他看地上蜷缩的李府护院。
又看阿虎高举着的那张纸。
喉咙里像塞了棉花。
他开不了口。
阿虎身后,钱老板上前一步。
文渊阁的钱老板,一直沉默。
他理了理宝蓝色衣衫下摆。
对着公案,不急不缓地拱手一礼。
动作从容,与满堂慌乱格格不入。
“王大人。”
“孙大人。”
钱老板声音温润。
却带着穿透力。
清晰传到每个人耳中。
“金陵文渊阁,钱穆。”
他报出名号。
堂下旁听人群,小声骚动。
金陵城里,谁人不知文渊阁钱老板。
“陈公子高义。”
“为人正直。”
“我等皆亲眼所见。”
钱老板声音不卑不亢。
目光扫过堂上堂下。
“他早已料定。”
“李家阴谋败露后,会狗急跳墙。”
“不顾体面,当街杀人灭口。”
“故而。”
“他将此事,将这份证据,托付于我等。”
他的声音提高了几分。
每个字掷地有声。
“我等虽手无缚鸡之力。”
“但懂道义!”
“岂能坐视奸邪之徒。”
“朗朗乾坤之下。”
“构陷忠良,颠倒黑白!”
“好!”
一声叫好,平地炸响。
像火星,落入干草堆。
钱老板说完,不再多言。
他转身。
对着府衙大门外,轻轻挥手。
无声号令。
门外几个年轻士子动了。
他们对视。
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。
几人弯腰。
从各自背着的一个半人高布袋里。
费力掏出一叠叠厚纸。
纸张堆在一起,几乎半人高。
下一刻。
府衙内外,所有人惊愕注视。
士子们用尽全力。
怀中纸张,奋力朝府衙外黑压压人群,漫天洒去!
成百上千份传单,半空中炸开。
像受惊的白色蝴蝶。
像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雪。
洋洋洒洒,铺天盖地。
覆盖了整个府衙前长街。
“什么东西?”
“是纸!”
“天上掉纸了!”
府衙外围观百姓,先是一愣。
随即爆发更大喧闹。
近处的人,伸手去接。
识字的,踮脚从空中抓住一张。
不识字的,也跟着弯腰去捡。
一张传单,飘飘忽忽。
风吹着,落在公堂门槛边。
一名衙役鬼使神差捡起来。
传单上,最大号的黑体字。
一行触目惊心的标题:
《恶少构陷忠良,义士仗义破局——揭秘院试舞弊案惊天内幕!》
标题之下,白话文。
整个事件来龙去脉。
写得清清楚楚。
明明白白。
从李文博兰亭雅集败北,心生怨恨。
到他威逼利诱,以周进老母性命相胁。
逼其栽赃陷害。
再到陈猛将计就计。
暗中资助周进为母治病。
感化其临场反戈。
最后。
李家丧心病狂。
派出恶奴当街杀人。
意图毁灭证据。
整个故事,写得跌宕起伏。
义愤填膺。
比茶楼最精彩的说书,还要引人入胜。
府衙外的空气,静了片刻。
然后。
山洪暴发。
“我的天!”
“原来是这么回事!”
“是那李文博栽赃陷害!”
刚看完传单的货郎,不敢置信大喊。
他的喊声,像一道命令。
长街瞬间从窃窃私语。
变成震耳欲聋的声浪。
“我就说!”
“陈公子那等人物,写得出《精忠报国》的人。”
“怎么可能舞弊!”
“无耻!”
“太无耻了!”
“为了打压别人,竟然用人家母亲性命做威胁!”
“仗势欺人!”
“草菅人命!”
“这跟强盗有什么分别!”
“李家!”
“金陵李家!”
“好大的威风!”
“严惩李文博!”
“还陈公子一个公道!”
“严惩李文博!!”
怒吼声,一浪接着一浪。
成百上千人的声音。
汇聚成一股洪流。
从四面八方。
狠狠撞击着金陵府衙。
那看似威严的门楣。
整个公堂,山呼海啸般声浪中。
嗡嗡作响。
堂上堂下。
所有官吏衙役。
脸色全都白了。
他们何曾见过这等阵仗!
这已不是简单科场舞弊案。
这分明是一场。
足以掀翻整个金陵城的民愤风暴!
公案之后。
王知府身子晃了一下。
他扶着桌案,勉强站稳。
外面一声声清晰的“严惩李文博”。
他听着。
那喊声,不像是冲着李文博。
倒像是冲着他头顶乌纱帽。
他清楚。
今天这个案子。
若不能给外面数千百姓一个满意交代。
他们能用唾沫星子。
把他这个金陵知府。
活活淹死在公堂之上。
李家?
厚礼?
在掀翻官帽的民意面前。
那些东西,算得了什么!
跪在堂下的李文博。
也听到外面声音。
一声声“严惩李文博”。
像柄烧红铁锥。
从他耳朵里,狠狠扎进他脑子。
他抬头。
茫然看着府衙之外。
漫天飞舞的纸片。
看着那些义愤填膺。
指着府衙破口大骂的人群。
他明白了。
从一开始。
他就跳进一个为他量身定做的陷阱。
从他决定要来考场上看陈猛笑话那一刻起。
不。
从更早的时候。
从他找到周进,写下构陷底稿的时候起。
他就已经输了。
输得一败涂地。
陈猛算计的。
根本不是公堂上和他辩个输赢。
陈猛要的。
是让他当着全金陵城所有人面。
身败名裂。
永世不得翻身!
尊严……
前程……
李家百年清誉……
所有他曾经引以为傲的东西。
在这一刻。
在外面山呼海啸的声讨中。
被碾成了最卑贱的尘埃。
他连累了父亲。
他连累了整个李家。
一股腥甜液体涌上喉头。
他想吐。
却什么也吐不出来。
眼前世界。
开始剧烈旋转。
公堂上所有人脸。
化作一张张嘲讽、鄙夷的鬼脸。
李文博身子。
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。
软软地朝地上瘫去。
他张着嘴。
喉咙里发出几声不成调的嘶吼。
野兽一般。
“啊……啊……”
那声音里。
再也没有半分平日骄傲与自负。
只剩下最纯粹的绝望与崩溃。
他整个人蜷缩在冰凉地面。
双手胡乱抓挠头发。
嘴里不停发出那种无意义。
破碎的音节。
状若疯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