祠堂前,死一般的寂静。
那股子令人作呕的臊臭味还未散尽,几个恶霸连滚带爬逃窜时扬起的尘土,正在阳光下缓缓落下。
村民们呆呆地站在原地,看看祠堂门框上那柄兀自颤动的匕首,又看看地上那摊深色的水渍,最后,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汇聚到了村口。
那个赶车的老者,已经重新坐回了车辕上,戴好了斗笠,低着头,又变回了那尊了无生气的木雕。
仿佛刚才那惊世骇俗的一鞭,只是众人饿花了眼产生的幻觉。
可门框上那柄刀,地上那滩水,都在提醒着他们,一切都是真的。
周村正张着嘴,喉咙里“嗬嗬”作响,他想说点什么,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发不出来。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官,就是县里的主簿,何曾想过,一个普普通通的赶车人,竟有这般通天的手段。
陈猛将那块擦过手的布巾慢慢折好,收回袖中。他没有去看村民,也没有去看那个老车夫。
他转过身,面向苏婉晴。
他什么也没问,只是站在那里,等着一个解释。
苏婉晴迎上他的注视,先是朝着马车的方向,微微欠身,臻首低垂。
“影叔,辛苦了。”
她的声音很轻,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敬重。
做完这个动作,她才重新转向陈猛,压低了声音,吐字清晰。
“影叔是我爹早年间的故交。”
她停顿了一下,似乎在组织语言,让事情听起来不那么惊世骇俗。
“以前,是漕帮的刑堂长老。”
漕帮。刑堂长老。
这几个字从她口中说出,轻描淡写,却像一块巨石砸入深潭。
陈猛的身体没有动,但他放在身侧的手,手指却不自觉地蜷了一下。
漕帮,那可是贯穿江南水路、弟子数以万计的庞然大物。寻常的官府,都要让他们三分。而刑堂长老,更是帮中执掌刑罚、生杀予夺的权势人物。
这样的人,竟然会在这里,给一个商贾之女赶车?
苏婉晴看出了他未说出口的疑问,继续解释道:“十几年前,漕帮内乱,几位龙头为了争夺总舵主的位置,杀得血流成河。影叔厌倦了那些江湖厮杀,无意站队,却因此得罪了新上位的舵主,被仇家千里追杀。”
“当时他孤身一人,身受重伤,是我父亲在金陵城外的一座破庙里发现了他,不仅为他寻医问药,还动用苏家所有的关系,替他挡下了来自漕帮的压力。”
“从此,他便留在了苏家。不问江湖事,只求一份清净。”
话音落下,祠堂前只剩下风吹过荒草的“沙沙”声。
陈猛沉默了。
他重新打量那个坐在车辕上的枯槁身影。
一个曾经跺跺脚,就能让整个江南地下世界抖三抖的人物,甘愿在此处,做一个默默无闻的赶车人。
这背后所牵扯的,不仅仅是报恩,更是苏家那位从未谋面的家主,所拥有的手腕与魄力。
能从漕帮的追杀令下保住一个人,这绝非仅仅有钱就能办到的。
他又看向眼前的苏婉晴。
这位在兰亭雅集上抚琴唱词的苏大家,这位能拿出两套截然不同账册的女掌柜,这位身边跟随着漕帮前刑堂长老的千金小姐。
她所图谋的,又岂会是区区一个李文博?
当她说出那句“改掉这吃人的规矩”时,她所倚仗的,并不仅仅是一腔热血。
她的身后,站着一个深不可测的苏家。
就在这时,周村正总算从巨大的震动中回过神来。他看着苏婉晴,又看看陈猛,再看看远处马车上的影叔,浑浊的老眼中,涌上了无比复杂的情绪。
他猛地一咬牙,拽着身边几个同样呆若木鸡的村民,就要对着苏婉晴的方向跪下去。
“苏姑娘!您……您就是我们下溪村的再生父母啊!”
“扑通!扑通!”
几十个村民,无论老幼,全都跟着跪倒在地。他们不懂什么漕帮,也不懂什么江湖。他们只知道,眼前这位姑娘,不仅给他们送来了救命的口粮,还带来了一位能赶跑恶犬的“活菩萨”。
苏婉晴动作很快,她几步上前,一把扶住了最前面的周村正,不让他跪实。
“村正,使不得!快快请起!”
她力气不大,但态度坚决。
“举手之劳,当不得如此大礼。”
她扶起周村正,又示意其他村民站起来。
看着那一双双充满感激与敬畏的面孔,苏婉晴的脸上却没有什么喜悦。她转过头,话,却是对着陈猛说的。
“你看。”
她指着那群刚刚站起来,却依然弓着身子不敢抬头的村民。
“拳头,只能赶走一时的恶犬。只要喂养它的主人还在,它今天跑了,明天就会换一群更凶的回来。”
她的声音清亮,回荡在空旷的祠堂前。
“这条恶犬,它为何敢在这片土地上肆无忌惮?因为它脖子上的链子,牵在乡绅的手里。而乡绅手里的绳子,又连着县衙的官印。”
“我们今天能吓退他们一次,能吓退他们十次吗?能天天守在这里吗?”
“根子,不在村里,也不在乡里。”
她一字一顿,说得格外清晰。
“根子,在县衙那些被涂改过的卷宗里,在州府大堂的惊堂木下,在京城里,那些决定万千百姓生死的朱笔御批上。”
这一番话,让陈猛的心头,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敲了一下。
他此行的目的,是为了体察民情,为了写出经世济国的策论。
而苏婉晴,正在用最直白,也最残酷的方式,将这“民情”背后的层层枷锁,一条条地剖开给他看。
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民间疾苦了。
这是一张从上到下,盘根错节,吞噬血肉的大网。
要破这张网,光有拳头,不够。光有善心,更不够。
必须要有能直达天听,能让那支朱笔为之改变方向的力量。
临行前,村里的气氛变了。
村民们不再是畏畏缩缩,他们自发地围了上来。
一个老婆婆,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两个还带着体温的鸡蛋,那是她攒了好多天,准备给小孙子补身体的,此刻却执拗地要塞到苏婉晴的手里。
一个脸上带着伤疤的汉子,从家里扛来了一小袋黑乎乎的杂粮,那是他们全家下个月的口粮。
孩子们捧来了刚刚在陈猛指导下采摘的野菜,洗得干干净净,用一片大的芭蕉叶包着。
他们拿不出什么好东西,但都想把自认为最宝贵的,交给眼前的恩人。
苏婉晴本想推辞,却被陈猛拦住了。
陈猛没有多言。
他伸出双手,先是接过了那两个鸡蛋,然后是那袋杂粮,最后是那包野菜。
每接一样,他都微微躬身。
最后,他将东西交给跟上来的周村正,请他代为放上马车。然后,他转过身,对着所有村民,深深地抱了一拳。
这个动作,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分量。
……
与此同时,几十里外的王家庄园。
书房里,名贵的瓷器被狠狠地扫落在地,摔得粉碎。
“废物!一群废物!”
满身肥油的王乡绅,正指着跪在地上、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管事破口大骂。
那管事的一只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,脸上没有半点血色,他只是哆嗦着,反复哭诉着刚才的遭遇。
“老爷……不是小的们不顶用啊……那个人……那个人他……”
他一边说,一边指向自己那只废掉的手。
“他就是这么轻轻一捏……小的的骨头就……就全碎了啊!”
“还有那个老东西!那个赶车的!他……他一亮鞭子,就有人喊出了他的名号……‘影鞭’啊老爷!”
管事说到这里,像是又回到了当时的场景,全身剧烈地一抖,声音都变了调。
“就是漕帮那个‘影鞭’!绝对错不了!小的当年在金陵城里混的时候,听老前辈说起过!那是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啊!”
王乡绅的怒骂声,戛然而止。
他原本因为暴怒而涨红的脸,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血色,一点点变得煞白。
“你说什么?”他的声音有些发飘,“‘影鞭’?”
“千真万确!老爷!”管事哭嚎道,“小的就算有天大的胆子,也不敢拿这位爷的名号开玩笑啊!他当时只说了一个字,‘滚’!小的们连个屁都不敢放就跑回来了!”
书房里,陷入了一片死寂。
王乡绅脸上的肥肉不住地抽动,他猛地站起身,在书房里来回兜着圈子,脚下的步子又快又乱,踩在名贵的地毯上,却发出了沉重的声响。
漕帮的“影鞭”……
那个传说中,早已销声匿迹的刽子手……
他怎么会出现在下溪村那种穷地方?还跟苏家的丫头混在一起?
王乡绅的脑门上渗出了冷汗。
这件事,已经超出了他能处理的范畴。他不过是李尚书在江南布下的一颗不起眼的棋子,平日里仗着李家的势,欺压乡里,兼并些土地,赚点脏钱。
可现在,他一脚踢到了漕帮这块铁板上。
不,比铁板还硬!是钢板!淬了毒的钢板!
他猛地停下脚步,一拳狠狠砸在身旁的紫檀木桌案上,桌上的笔墨纸砚都跳了起来。
不行!
这事,他管不了了!
“来人!”王乡绅对着门外嘶吼。
“备马!现在就备最好的快马!”
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,脸上满是惊惧与狠戾。
“老子要去金陵!亲自去见李公子!”
“这浑水,他李家自己不下来蹚,谁也别想好过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