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车缓缓启动,车轮碾过干燥的泥地,发出“咯吱咯吱”的声响。
下溪村的村民们没有散去。
他们就那样站在村口,老的、少的、男的、女的,几十个人,黑压压的一片。没有人说话,也没有人挥手。几十双眼睛,汇聚成一股沉默的洪流,跟随着那辆不起眼的马车,直到它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,消失在道路的尽头。
车厢内,气氛有些沉凝。
那两个还带着余温的鸡蛋,那一小袋黑乎乎的杂粮,还有那用芭蕉叶包好的野菜,被安静地放置在车厢一角。它们与车内精致的软垫、考究的木雕装饰格格不入,显得突兀,却又无比醒目。
苏婉晴的目光从那些东西上扫过,然后落在了陈猛的身上。
她首先打破了沉默。
“这些东西,带回去也吃不了。”
陈猛没有作声,只是看着她。
“但我们必须收下。”苏婉晴的声音很轻,却很清晰,“因为这是他们的‘投名状’。”
“投名状?”陈猛的眉头动了一下。这个词,用在这里,分量太重。
苏婉晴点了点头,她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,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。“他们把活下去的希望,押在了我们身上。这鸡蛋,这杂粮,就是他们的赌注。我们收了,就是接下了这份因果。从此以后,下溪村的生死荣辱,便与我们有了牵连。”
她的话语,像一根根细针,扎在车厢内安静的空气里。
陈猛沉默了许久。
他看着车厢角落里那几样简陋的“赌注”,又透过车窗,看向外面飞速倒退的荒芜田野。
最后,他收回目光,重新望向苏婉晴。他避开了关于那位影叔的话题,问出了一个更深层,也更关键的问题。
“苏家,做的究竟是什么生意?”
这个问题一出口,车厢内的空气仿佛又沉重了几分。
苏婉晴没有回避他的注视,也没有任何犹豫。
“漕运、丝绸、茶叶,官面上能做的,我们都做。”
她的回答很坦然,也很直接。
“但你也知道,江南水路,千里通波。这水上跑的,不止有官船和商船。”她的语气平铺直叙,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,“水匪、私盐贩子、没有名号的帮派……多如过江之鲫。官府的手,伸不了那么长,也管不了那么细。”
陈-猛安静地听着。
“我苏家祖上,也是穷苦出身,靠着一条小船在江上讨生活。见过太多人,辛辛苦苦一辈子攒下的家当,一夜之间就被大鱼吞得干干净净,连骨头渣子都不剩。”
苏婉晴伸手,为陈猛面前的茶杯续上水。滚烫的茶水注入杯中,升腾起袅袅白雾。
“所以苏家很早就明白一个道理。”她放下茶壶,一字一顿地说道,“没有自己的‘规矩’,再多的家财,也只是别人圈养的肥羊,随时等着被宰割。”
规矩。
陈猛咀嚼着这个词。
“影叔,”苏婉晴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,“就是苏家‘规矩’的一部分。”
“我们从不主动惹事,苏家的船,挂的也是良民的旗。但总有些不开眼的,觉得我们是只肥羊,想上来咬一口。”
“事情找上门的时候,总要有人去清扫门户,告诉他们,有些东西,不能碰。”
这番话,她说得轻描淡写。
可陈猛却从中听出了血与火的味道。
他终于将一切都串联了起来。
山长宋濂赠予他的那本无名书册,里面用朱笔批注的“伪”字,对那些脱离实际、空谈误国的文章的犀利批判。
下溪村村民们麻木的脸,祠堂里那锅清可见底的稀粥,还有村正那绝望的哭诉。
以及,苏家所拥有的,这种于无声处定生死的绝对力量。
他此行的目的,是体察民情,是为了在三个月后的乡试中,写出足以惊艳考官的经世济国之策。
可什么是经世济国?
是引经据典,辞藻华丽的文章吗?是坐而论道,高谈阔论的空想吗?
不。
都不是。
陈猛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象,目光越过前方的车壁,仿佛能看到车辕上那个沉默如山的身影。
他豁然开朗。
真正的策论,若不能变成村民碗里的米粮,若不能变成震慑贪官污吏的雷霆手段,若不能像苏家的“规矩”一样,去改变那些吃人的规矩……
那便是最大的“伪”!是自欺欺人的废纸!
他此番秋闱,要写的不是文章。
是刀!
是一把能剖开这黑暗世道,为无辜者斩出一线生机的刀!
……
几十里外,金陵城。
夜色已深,街道上早已没了白日的喧嚣。
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,踏碎了长街的宁静。
一匹快马在李府那两座巨大的石狮子前猛地勒住,马儿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,前蹄高高扬起。
一个身影从马背上滚了下来,连滚带爬地冲向朱漆大门。
“开门!开门!”
来人正是王乡绅,他此刻的模样狼狈到了极点。衣衫上满是尘土和干涸的汗渍,发髻散乱,脸上看不见半点血色,只剩下惊恐和疲惫。
“砰砰砰!”他用尽全身力气拍打着厚重的府门。
“我有紧急要事!天大的要事!要见府里的主事人!”
“放肆!什么人在此喧哗!”侧门打开,几名手持棍棒的家丁冲了出来,为首的管事一脸煞气。
“滚!再不滚,打断你的腿!”
王乡绅看到管家,如同看到了救星,他一把扑了上去,死死抱住对方的大腿。
“不能滚啊!张管家!出大事了!关乎李家颜面!关乎尚书大人在江南的布局啊!”他声嘶力竭地喊着。
张管家一愣,随即脸上露出鄙夷之色,一脚踹开他。“疯言疯语!我们尚书府的布局,也是你这种泥腿子能过问的?拖走!”
几名家丁立刻上前,就要将王乡绅架起来。
王乡绅彻底慌了,他知道再不说出关键,今夜就要被当成疯狗打死在外面。
他挣扎着,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发出一声扭曲的尖叫。
“‘影鞭’!”
两个字,如同两道晴空霹雳。
准备动手的家丁动作全都停住了。
正要转身进门的张管家,身形也猛地僵住。
王乡绅见状,知道自己赌对了,他哆哆嗦嗦地,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补完了那句话。
“是苏家的‘影鞭’出手了!”
张管家那张总是挂着傲慢的脸,在这一瞬间,血色褪得一干二净。他猛地转过身,几步冲到王乡绅面前,一把揪住他的衣领。
“你再说一遍?!”
他的声音,因为过度的震惊而变得尖锐。
王乡绅被他这副模样吓得魂不附体,只是结结巴巴地重复:“影……影鞭……苏家……”
张管家松开手,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,踉跄着后退了两步。
他看了一眼满脸惊骇的家丁,又看了一眼瘫在地上的王乡绅,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动着。
他再也不敢有半分怠慢,转身就朝着府内深处,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了过去。